江南小镇(水印木刻)古元
那是八十年代的事了。我妈在镇上的卫生院上班,院里有辆救护车,碰到危重的病人,就送县人民医院,再重一点的,直接送上海。司机姓姚,跟我妈一样,也是上海知青,大家叫他姚师傅。一开始,姚师傅一个人开车,等于没有下班时间。半夜来了病人,说走也得走。好几次,我家正吃着晚饭,听见救护车长长的笛声,我妈就说,不知道是啥病人呢,过了一会儿,又说,姚师傅大概是吃不成饭了。
几年后,卫生院又买了一辆救护车,增加了一名司机,姚师傅的工作就轻松一点。从那时起,院里多了一项福利——用救护车送职工(及家属)去上海。一般情况,去上海得换三四辆公交车,风里雨里,辛苦得很。救护车直达,还能省下车票钱,大家都说,谢谢院长,院长有良心。
头一回享受坐救护车的待遇,是在我七岁那年。车次不定期,大致两三个礼拜走一趟。发车时间一般在周日的早晨,下午再开回来(当时还没有双休日)。那天我和我妈起了个大早,拎着大包小包出了门。天蒙蒙亮,救护车停在路边,好几个人已经等着了。后厢拆掉担架,两边可以对坐八人,副驾还能坐一个。临开车时,我爸追上来,塞进一只刚从菜场买回的大白鹅。有人笑说,路老师不陪老婆一起啊?我爸挥挥手,骑上车走了。
开车了,救护车驶上国道。在我的印象中,那时这条国道好像永远在修,永远都修不好。窗外是农田和工厂,远处有炊烟升起。渐渐的,商店和路上的行人多了。当看见曹杨新村密密麻麻的工房,我就知道,外婆家不远了。
不单是上海人坐,本地的职工也不时搭个便车,去上海兜兜马路,买点东西。小腊梅坐在我妈对面。她新婚不久,经常约几个小姐妹搭伴去上海买衣服和零食。一路上,大家说说笑笑,时间很快过去了。车停在南汇路上,往西是静安寺,往东是人民广场,去哪都方便。姚师傅熄火,说了声发车时间,一般是下午四点。大家谢过,各自散了。
外婆家离南汇路不远,走几分钟就到了。经过灶披间时,我看见外婆正弯着腰炒菜,空气里弥漫着油煎带鱼的香气。我叫,外婆。外婆回过头说,乖囡,先去楼上坐着吧,一会儿就吃饭了。
午饭后,我睡午觉,我妈跟外公外婆、两个舅舅在外间聊天。碰到天气好,大家就一起逛静安公园。三点半一过,就要准备归程了。一日之内,景物变换,像白日梦。对我妈来说,上海就是一场梦。她16岁插队,去淮北农村“战天斗地”。无数次的,她想回到那个梦里。外婆抢过行李,板着脸说,好了好了,又不是不来了,哭彻乌拉(哭丧个脸)做啥。说着,自己的眼圈红了。
小腊梅讲,上海也没啥了不起,不就是街宽一点,店里的衣服多一点。大家都笑,都知道,下回跟车没准还有她。要过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人总是这样,熟悉了,就觉得没啥稀奇。要相处得久一点,再久一点,才会生出亲切和依赖。救护车开出市区,一车的人沉默着,打着盹,或看着窗外的风景,想心事。我想,这漫长的一天终于快过完了呀。我等不及回家看动画片了。
有一年除夕,我跟我爸我妈一起,坐上姚师傅的救护车。小腊梅没来,一车人都是回上海过年的。听说昨天前天走了两拨,我们是最晚的。车开到地方,我爸递上一支烟,说,姚师傅,辛苦了。姚师傅接过烟,笑笑说,没啥的,习惯了。我这才想到,姚师傅一会儿还得把空车开回去,再转公交车回来。一个人。年年如此。
作者:路 明
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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