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摄影：杨继培

大理苍山有十九峰，十九峰中有座云弄峰。云弄峰不高，常有些云来，云雾弄来弄去的不走，遮挡了阳光，气象有些森严，云下水泽有些阔大。风起云涌，芦荡披靡，水鸟飞腾，渔舟静泊，哪一时，有文人叫上了“烟渚渔村”，划小舟于大水深处，叩问渔家，不知归路，又赐名“西湖”，凭此遥想遥远的江南水乡，但又觉得此西湖比彼西湖好。

唐宋时此地水患连连，有罗时、罗凤二兄弟捐田带众人开挖一水，称罗时江，直通洱海，西湖成了洱海之源。于是各地渔民纷至沓来。有记载说，他们“连芜为畦，植柳为岸，结庐其上，汀港相间，曲折成趣”。聚居在水上荒岛，虽然有趣，但地基不稳，这里的白族人所建房屋多会倾斜，有的倒了，有的没倒。没倒的用大木支撑，倒了的移居他处重建。这水底下常人说是软泥，其实是一种泥炭沼泽，这泥炭当地俗称海煤，水下2米即可得，平均厚度4米，最深超过15米，储量达390万吨。西湖湿地是开展泥炭沉积、湖泊演化、生态系统研究的典型地段。当地人在柴薪不足的年代，多掘此泥晒干当柴，越挖越深，房屋下就掏空了，本来根基不稳，只好十年建一次房，自古如此。

西湖至今已有六村：张家登、清水塘、东登村、中登村、南登村、海塘村。有七岛：张家登岛、清水塘岛、东登岛、中登岛、南登岛、海塘半岛、清水沟半岛。900多户，4000多人。白族村落，聚村为画，村在湖中，湖在村中。下雨后，船在云雾中行，天晴时，舟在白云下划。白族白墙的倒影，加了些飞檐，挑在微波之上；众多小岛本来如琼楼玉宇，加上树的倒影，像是隐秘修行之处，藏着隐士高僧，不与外界来往。大约云南以外没谁知道这世外桃源，如果有世外桃源，我认为此处应是。所谓烟渚渔村，有大静大荒之境，语言不足以道出此处“烟渚”二字感受。后来因水源重要，成了国家湿地公园，但当地政府不是将周围几千号人迁走，搞成收门票的公园，而是让世代居住的白族人继续世代居住，享受这山水画卷，水庄泽国。

县委宣传部的杜荣宝主任，他家竟然就住西湖边，从小就在湖边长大。他邀请我们坐上他家的小船，让他父亲亲自撑船将我们载入西湖芦荡深处、荇藻之间，我们只好感谢老人的一番心意。水中有纯粹清凉的水腥味，是水草和水的美妙气味。这湖中水草茂盛，水鸟蹁跹，白鹭众多，歇息在水草上、浅滩中。大片芦苇站在水中，占有了巨大空间，有鱼在里面狂跳产卵，有鸟从里面窥探而出，想必芦苇中鸟巢不少。水质特别好，透明见底，海菜花在水草上盛开，一切如儿时见到的老湖景。滇池、洱海虽好，也没有这样有仙人气和烟火味，亦仙亦俗，仿佛古代湖泽与人家。

头上长有蓑羽的小白鹭，还有中白鹭、大白鹭，原来是不同的，还有鹳、黄鸭、凫子、灰雁，在水中拖着两条分开的波纹，像是田垄耕夫，在水面播种什么，但又一头扎入水中消失，从很远的地方钻出来。特别是此湖特有的紫水鸡，我们竟然看到了近20只，紫头紫蹼，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水鸟。这些涉禽，为何只钟爱此域水泽，而不会飞到别处？此鸟又不善飞，个体较大，目标也大，水中特有“野味”，千百年在此处也没有被猎杀灭绝，看来白族人善待自然，古已有之。

杜荣宝带我们划船入湖的目的就是寻找紫水鸡，他说运气好的话应该见得到。船上有四五人，杜父却撑得很快，船头笔直如箭，破水如犁。撑了几里水路，我们担心他撑不动，要换他，他说没事，每天撑船。杜荣宝说到钓鱼，但杜父不钓鱼，他是打鱼，一辈子就在湖上。船进入水巷，水路两边有茭瓜、菱、蒲，浅水处有了田畦，有了树，这些似在水中漂浮的田畦，种着萝卜、青菜，沟垄中就是水，泥土黑油油的，青菜翠生生的。这里应该有紫水鸡，杜主任听到了紫水鸡的叫声，我们也听到了一种奇怪的鸟叫，咕咕咯咯拖着颤音，并发出沉闷鼻音。接着就看到了菜畦中的紫色水鸟，呈紫蓝色，两种深紫和浅紫相间的羽毛，红色的大嘴，红色的额甲，中长腿，大脚趾，翘动着尾巴，也不怵我们的船，在这水中半岛上优哉游哉，闲庭信步，飞入芦苇丛中。这儿是紫水鸡的天堂，也是人类的天堂。噢，一时蛙声响亮，鹭鸟成群，有水上烟霭，有村里炊烟，暮烟交织，使我如回云梦古泽。

杜父是村里渔夫，也是抓鳝能手，杜荣宝说他父亲一天抓十斤鳝鱼不在话下。鳝鱼在芦苇中，有冒泡的地方，下钩就能钓上来，诱饵用的是蚯蚓。杜荣宝说小时一大乐事就是抓鱼。钓，下籇子，下网。钓的主要是鲫鱼，有时还能钓到几斤重的草鱼。还有一种小花鱼，贴石头上的，一天可钓两百条。他说小学时钓鳝，鳝鱼太大，从洞里拉不出来，只好去喊父亲。

船在湖上兜了一圈，还没走到整个湖的十分之一。这个高原上的国家湿地公园，总面积有1354公顷，真是够大的了。湖上有许多收集蓝藻的设备，是一些黄色的浮筒，上面有收集的机器在工作，搅动着水花。在公园门口，一座日处理3万立方米废水的藻水分离厂正在施工中，它的原理与滇池的藻水分离是一样的。

杜荣宝要我们在他家吃晚饭，他家是新屋，三层，也是三房一照壁，四合五天井。他与爱人虽然在县城上班，县城也有房子，每个周末还带着家人赶几十里路回来与父母兄嫂团聚，并不分家，这也是白族的家庭观念。

杜荣宝的家有4扇雕花的门，每一扇要两万多元，4扇10多万元，用的是胡椿木，雕的是梅兰竹菊、喜鹊白鹤。雕花精制，怕弄坏了，用玻璃镶嵌起来。

晚餐的菜是一锅野生鲫鱼，西湖的野鱼，味道好极了，特别是汤鲜。杜荣宝让我们多吃鱼，鱼有甜味，鱼刺也比别处的少。他说海菜此湖有很多，炖鱼汤加海菜，火锅加海菜，忒好吃。这里的蔬菜也是全大理有名的，不上化肥，全是农家肥，西湖的萝卜最有名，可以生吃，炖汤最好。用西湖的鲫鱼汤泡饭，简直是天下第一美味。

洱海13％的地表水来自西湖，与东湖隔河（弥苴河）相望，它们所形成的水网形状及其所发挥的功能作用恰似洱海“双肾”——湿地是地球之肾，这二湖就是洱海的肾，在洱海壮实的躯体上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保护西湖，就是保护洱海，它们是命运共同体。这些年国家巨额投资，实施了一系列综合治理，如今的西湖整治得宛如西子。

看到家家推窗临水下钓竿，舟上舀水，清水煮活鱼，此等生活，许多人最美的梦也没如此滋润。我们走时暮色中湖烟浮动，一片蛙声如鼓。白族人不吃蛙，留着它们在湖上聒噪去吧。

【松风行】是陈应松在笔会的专栏

作者：陈应松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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