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剧《花过天晴》(2018)剧照
“先辈”这个词,日语和中文里都有,但内涵不一样。日语里的“先辈”,没有中文里“革命老前辈”那层凝重之意,只是“先来后到”这样的时间序列。对学生来说,指年级比自己高的同学或是校友;对上班族来说,指那些比自己先入单位的同事。而且,和中文不同的是,日语里的“先辈”还是个可以叫唤的称呼。“先辈、先辈”叫得最多的是初中、高中校园。
我一直觉得“先辈”这个称呼不可思议。在小学阶段没有的意识,到了中学怎么会突然冒出来,而且还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一听到“先辈”两字竟然会肃然起敬甚至畏怕起来。“先辈”的这份威信是从哪里来的?是老师刻意树立的吗?问了所有的日本朋友,都说不是,他们说:老师的威信甚至还不如“先辈”。
日本的学校,从中学开始正式有课外俱乐部活动,简称“部活”,原则上人人都得参加。有吹拉唱弹载歌载舞的文艺部类,有重竞技较实力的体育部类,有安安静静的研究部类,还有赋诗作画舞文弄墨的教养部类。俱乐部的种类因学校而异,相比之下种类比较多的是私立学校,只要志同道合,三两个人也可以设一个俱乐部(在我看,就像是兴趣小组)。各个俱乐部都有老师做顾问,但老师并不是技术指导:管弦乐团的顾问可能还不会吹奏,网球部的顾问很可能球打得还没有学生好。顾问老师只是学校和俱乐部之间的纽带,起监督和协调作用而已。做什么、怎么做,一切都由学生自己决定。设置课外俱乐部的目的就是培养学生的自主性。
但是,没有老师指点的课外俱乐部,居然也都搞得有声有色,有的还相当不错。课外俱乐部一年一度的总汇报就是校园文化节,多数学校定在秋天连休的日子,一搞就是两天。家长们每年这时节会起个大早,排上个把小时去听学校管弦乐队的演奏,第二天又排上个把小时去看歌舞团等的表演,有时排了半天还拿不到座位。这都是谁在一手指点呢?答曰:“先辈”。原来,“先辈”是从“部活”里冒出来的。
以管弦乐团为例,每年的新部员里,有的从小学过乐器,有的是一张白纸。高年级的部员,也就是“先辈”,会手把手地指导。“先辈”也不是天生什么都会的,为了做到“技高一筹”,她们会自觉钻研,甚至不惜自费去校外拜师。私立中学大多是初中高中连读,所以俱乐部也在一起活动。高中部的“先辈”负责选曲、抄谱、制定排练计划,然后通过一层层大大小小的“先辈”,把一切落实得井井有条。
前年的文化节,我们去看了女儿学校音乐俱乐部的演出,唱、做俱佳的果然都是高中的“先辈”。一问,有的在校外学歌剧,有的在学声乐,还有考进日本顶尖的宝塚歌剧团附属宝塚音乐学校的,难怪深得“后辈”仰慕。听女儿说,有一天,她正在校舍入口处和同学一起换鞋,就听一阵“塔塔塔”的脚步声,一群丽人如瀑布从楼上飞流而下。和她一起换鞋的音乐俱乐部的同学们赶紧一字排开,弯腰低头连声齐说“辛苦了!辛苦了!”原来,那是音乐俱乐部的先辈们“下凡”。
部越大,管得越严,规矩也做得越到位,否则那一台台戏怎么排得出来?最严厉可怕的是运动部,“先辈”让你在操场上跑几圈,纵然累得眼冒金星腿发软也得咬着牙跑完。男子学校或是公立学校的运动部,“先辈”据说更是严厉得近乎不合情理。我一位公立学校出身的日本朋友,初中高中都在排球俱乐部,说她当年被“先辈”摔打得近乎尿失禁。十几年过去,提起当年的“先辈”依旧咬牙切齿。
当然,“上下级”关系光靠高压是不能维系良久的,“先辈”有时也会露出亲切的一面,比如旅游回来给“后辈”捎点好吃的点心,寒暑假会拉着一些“后辈”外出吃烧烤什么的。女儿所在的天文俱乐部晚上观星很冷,每次“先辈”都会自费为大家准备热气腾腾的可可茶。
其实,虽说是“先辈”,也不过就是比自己大几岁的“大小孩”,却要比“后辈”多做许多工作,承担重大的责任。最典型的是运动部,校际比赛胜负事关学校的名声,“先辈”的心理负担能不重吗?即便是只有校内活动的俱乐部,每年也面临校园文化节的评选活动,能否评上所属部类的一二三,直接关系到自己这个部的荣誉和今后的生源。特别是那些年年名列前茅的部,“先辈”更是丝毫不敢松懈,唯恐在自己手里砸了锅。
校园文化节的评选活动,包括来访者打分和内部评分,前者多少可以从亲朋好友那里“拉票”,后者就得靠自己(确切地说是正副负责人)“夹紧尾巴”努力了,因为组委会有许多细碎的规定,一不留神,就可能掉进被减分的“陷阱”里。比如,该向组委会提交的材料是不是按时交了,布置教室的用材是不是超过了指定的数目,等等,大大小小的规定还挺多的。虽说订这些规定的也都是学生,倒也没听说有谁“不买账”的。女儿说:既然是规定就得遵守嘛。最“苛刻”的规定,莫过于9月份的文化节5月份前就得提交具体的计划、预算和支出细目,而且计划提交以后,再怎么后悔、再怎么新点子闪光也不可随意撤回更改。日本人的“死脑筋”和计划性强,估计就是在学校的俱乐部活动中养成的吧。
公立学校的课外俱乐部活动持续时间较长,一般要到高三才能隐退,明显影响高考复习。所以,运动部强大的学校,一般“浪人”也多:当年高考来不及准备,“浪”上一年,第二年再考。相比之下,大多数私立学校的课外俱乐部活动一般到高二为止,学校规定秋天的文化节一过就得“引退”,最后一年半可以专心备考。这些个学生,从初中开始把兴趣和精力都扑进了俱乐部活动,是该收心好好“务正业”了。
“先辈”引退,不仅要开欢送会、送纪念品,女儿的学校“后辈”还得给每位“引退先辈”写感谢信。每年这时节,就见女儿领回一摞豆腐干大小的彩色纸片,一张纸对应一位“先辈”。我看她写得密密麻麻,还贴上了五颜六色的小粘贴。写完后,由高一的“先辈”汇编成册,贴上俱乐部活动的照片和部员合影,连同大家集资买的礼品,在部内的欢送会上赠交给“引退先辈”。 相比之下,男子学校简单多了。儿子引退时,“后辈”们按日本传统给每一位“引退先辈”准备了一张方正厚实的美术纸,大家在上面打着转写留言,密密麻麻。再调皮的“后辈”也没有直呼其名的,留言里,大家都一口一个“○○先辈”。想到在家里,一直把儿子当小,少不了指责训斥,没想到在学校还有被抬举的一面。从此,我遇到手机方面的问题需要他帮助时,也开始叫他“先辈”。我发现这称呼很受用,儿子似乎又找回了尊严,乐滋滋的,还找回了“先辈”应有的责任心。
据说日本不少高中有个传统,“先辈”引退时,有勇气的“后辈”会向自己爱戴的某位“先辈”预约制服上方的第二颗纽扣,可能是那位置离心脏最近,可以感受到“先辈”心脏鼓动的缘故吧。女儿学校的传统,则是向“先辈”预约鞋带,因为她们学校以鞋带的颜色来区分年级。有位超级人气的“先辈”,已被预约了十多副鞋带,不得不另购新的。当然,这只限于被崇拜的“先辈”和有勇气的“后辈”了。
一年半后,高考完毕的“先辈”们笑盈盈地回“娘家”俱乐部串门,不问也知道,一定考得很出色。女儿掰着手指说,上上一届有三位“先辈”进了东京大学,前年的正副部长,一个去了京都大学法学部,一个被推荐去了庆应大学,云云。“先辈”即便引退了,形象依旧高大,想必这也是“先辈”们引退后发奋备考的动力之一吧。
终于,到了女儿这一届做最高“先辈”的时候,这才切实体会到历届“大先辈”的辛苦。比如,她们天文俱乐部有顶充气穹窿,每年文化节在里面投影星座,讲解与各星座关联的希腊神话故事。天体投影仪的星座定位是“先辈”准确计算后一个洞一个洞地打上去的,讲解员也只有最高“先辈”才有资格胜任。所以,当她们升到最高“先辈”时,满心荡漾着喜悦、自豪和责任心,情不自禁摩拳擦掌要做出个“先辈”的样子来。
她们这个天文俱乐部,每年都在校园文化节的研究部类拿第一,仿效“先辈”的足迹似乎也可以保住奖杯,但六个小女孩摩拳擦掌,决定一改多年的老套套,多多增加研究的色彩。她们先是翻箱倒柜挖出了一批沉睡多年的器材,雄心勃勃计划每天中午观察太阳黑点,因为那一年正是太阳活动频繁的时期。暑期夏令营也尝试新的方法捕捉流星,可惜宿营期间不是浓云就是天雨,这是毕业前的最后一次观测,六个“先辈”痛成一团。她们这一届部员积极性很高,把顾问老师也“激活”了,主动为她们提供了许多资料和详尽的技术指导。毕业以后,顾问老师还破例邀请她们参加天文俱乐部的暑期观星夏令营。这一次很幸运,实践了他们当年的设想,还观测到了三百多颗流星。
到了大学“先辈”意识怎么样了?问了儿子女儿,也问了日本朋友,都说比初中高中时平等多了,至少可以不再冠以“先辈”这个尊称,但是,遇到“先辈”还是得记得首先打招呼,和“先辈”说话还是会情不自禁用敬语。顺便提一下,2015年日本川崎市发生了一件想起来就痛心的事件:三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残忍地杀害了一名初一的男孩。虽然这是校外结识的群,但有集团的地方就有“先辈”意识。这事件牵扯到许多社会问题,但起因是这个群的“老大”(主犯)不满被害者对自己不够敬重:说话不用敬语,发信也不及时反馈。用什么语气说话是你对“先辈”持什么态度的“试金石”。
从初中开始的课外俱乐部活动,不仅锻炼了学生的自主性和组织能力,还因为有先辈后辈这层关系的存在,自然而然地养成了遵纪守规、服从敬上的习惯。初中高中烙下的先辈意识如看不见的空气,会一直笼罩着你,左右着你的思考和言行。绝大多数日本人早早就学会了如何解读这样的空气。
先辈后辈关系看似不成文的规范,它游离在法律和道德之间,有时甚至凌驾于人的尊严之上。它又像一只无形的手,把复杂的社会秩序梳理得井井有条。日本的“先辈”效应真是不可思议。
作者:当 当
编辑:安 迪、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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