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即使在最残酷的战场,有时我们也能听到美的乐曲。眼前的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竟然也让我收获了一首浪漫而醉人的小夜曲……
在17年前的那场“非典”战役中,我接受了到前线采访的任务,每天不能回家,蜗居在西四胡同的一间房子里, 过了两个来月。当时除了出去采访,也经常要到北京市政府大院去参加抗非指挥部的一些会议,我经常会被进门的温度测试仪挡住:你又37℃多了!如果走带测温的小门框,红灯就亮。一开始工作人员不让过,因为我属发热“危险分子”。后来算是熟人了,他们知道我体温虽超标,却非病毒感染者。
用中医的话说,我这是有内热,其实是身体在某个方面有毛病的信号。我那时年轻,不当回事,且“非典”疫情时我们并没有太多恐惧意识,上面一声令下,我们这些有军人背景的作家便往前冲,最后倒也没啥大问题,没一个人感染……看来新冠病毒传染力度和广度确实比“非典”要大了许多。
“独居”生活两个多月,任务紧张艰苦,又没处吃饭,每天几乎三顿都是方便面。哪知多吃方便面很容易让人发胖,而且是有些收不住的胖,体重直线上升到一百九十多斤……后来连续几年体检时医生总提醒我:“你的血糖已经很高了!”可我没有在意,依然不在乎,一直到真的拖成了“戴帽”的糖尿病患者。
这两年,我只能吃完饭就去跑步,靠消耗热量来降低血糖。其实也控制得不好——以前我是个最不爱动的人,但必须迈开双腿了,所以现在每天早晚尽量想法走一走。开始走三千步,后来加到五千,慢慢可以达到一万了。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爆发之后,全国上下一片“宅”,我的每日“降血糖行动”成为困难。原先可以去酒店的健身房,现在所有的公共场所全部关闭了。煌煌大上海,平时在外走动,你看到的不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就是车水马龙的大街小巷,或者人山人海的车站和商场……但现在,疫情中全民“宅”的时刻,你会感到身边的一切都变了,眼前大大小小的马路没有了人,连车子都是几分钟才出现一两辆。这种变化,很容易颠覆我们的思绪和情感……
酒店房间小,别说跑步,甚至连多走动都挺别扭。无奈,我只能到楼底下的一片小空地走走。但是,那里有不少野猫,估计是有人投食才维持生存的,平时大概也让它们活得很自在。我刚开始在那片空地上活动,就有五六只猫从各个方向的花丛和小树林里蹿出来,向我狂叫一通,那意思好像是说:“你是谁?”“谁敢到我们的地盘来?”“带好吃的没有?”“没有带就赶紧走!”“要不下次一定带点吃的来……”
“你们、你们……”我被吓着了!堂堂七尺汉子,竟然被这群野猫吓着了!
我无法再“走”了,它们贪婪的目光让我心惊。“你们等着!你们……”我给自己壮胆,然后拔腿就跑,一口气跑回了楼上的房间。
这算什么事?给一群野猫吓得屁滚尿流的。
连续好几天,我再没到后面的小空地去。大约正月初十左右,我想,这回野猫们该不会在了吧。再度来到小空地上,开始数着我的“一圈”“二圈”的设定步数——走一百步需要一圈半,我要争取恢复到一次走半个小时,三四千步数,这是降血糖的基本运动指标。
“嗷呜——”
“嗷呜——”
“嗷呜……”
天哪,野猫又来了。
只是,此次来的猫与叫声,完全变了,变得有气无力,变得那叫声让我心底酸酸的,因为那叫声像很嘶哑,几乎像啼哭……
再细看,先看到的是一只黑白色的小花猫,后来又发现一只比较大一点的黑猫,再后来又出来一只白猫……还有的跑到哪儿去了呢?前几天我看到五六只野猫呢!另外几只到哪里去了?我一边看,一边想着。想着想着,心就揪了起来——大概它们没能挺过来,饿死了,或者跑到另外的地方去了……我这样安慰自己。再仔细看了看身边这三只猫,又发觉它们应该是“一家”的,那奶牛一样黑白花色的是孩子,大黑猫是父亲,白猫是母亲。从来不怎么喜欢猫的我,对这个“发现”甚为兴奋:瞧它们这一家三口,“小奶牛”娇嗲嗲的,一边叫一边朝我靠近;老黑猫的姿势还有些凶,时刻准备着与我决斗;而白猫则躲在更远一些的地方观察着我的每一个动作甚至表情……它们的分工十分清楚和协调,完全是“一家人”的职能布局。这让我暗暗吃惊。
“嗷呜——”“嗷呜——”这是“小奶牛”的叫声,我感觉是在向我示好、示亲,它的“肢体语言”已经充分清楚地表达了它的乞求。“我饿”“我饿”……那声音跟一个无助的婴儿的啼叫与哀求无异。
它,完全打动了我,打动了我内心最脆弱又在人类中容易产生的那份真切感情和可怜之心……
“嗷呜——”“嗷呜——”它在不断地叫着,而且一边叫,一边向我靠近。我心头越来越“紧”了,脚步也越走越快……就在以为把这只可怜的小猫终于甩掉的一刻,我的脚上突然被绊了一下,下意识地又踢了出去。
“哇——嗷!“哇——嗷!”一阵尖利的嚎叫吓得我全身冷汗顿涌。原来,那只小猫竟然在绕着我脚下跑,然后被我踢了一脚,滚了个个儿……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不是的……”看着它躺在地上的可怜样,我的眼泪快要出来了,连声向它道歉。
“嗷呜,“嗷呜……”它在地上慢慢翻滚着身子,有些摇晃地站立了起来,恢复了“我饿”“我饿”的乞求声,那双眼睛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怎么办呢?显然它是饿极了。我掐了手指一算:从上海启动“一级响应”(1月24日)至正月初十,已经十多天时间了,一个人十几天没能正经像样地吃一顿饭,能行吗?我呆的这家酒店早已人去楼空,只剩我等三五个“宅留者”,其他的人也不可能路经酒店附近并且带着食物投在这块小空地上,这就是说,这群猫已经饿了相当长时间了!
呵,天灾人祸时,人类的叫苦喊悲震撼山河,可曾知你们身边还有无数弱小生命更加难过,它们或许早已死亡了千千万万……甚至灭绝于一旦。
一向对野猫并不同情甚至有些讨厌它们的我,此刻一阵特别强烈的怜悯之情涌至心头,像看到自己的孩子受到饥饿威胁一般。我弯下身子对“小奶牛”说:“我知道你饿了,知道……”
“咪嗷——”“咪嗷——”我的天哪!这小家伙此刻竟然对我撒起娇来,不停地凑过身体,在我双脚上蹭来蹭去,那种亲昵劲儿让人心酥、心碎、心软……
“好好,知道了,知道了……”我像哄孩子似的对它说。我越这样说,那小家伙越用身子蹭我腿,蹭得我无可奈何,蹭得我泪水直涌……
“嗷呜——嗷呜!”突然,“小奶牛”冲我几声狂叫,那架势很有些像我欠了它什么似的:“知道了你还不给我弄点吃的?快去吧!去吧——去吧!”
“好!好好!你……你就在这里等着!等着我,我马上到楼上去拿吃的给你!不要动啊,别动——我马上来!”下一刻,我飞奔上酒店,把早餐时从自助餐厅里拿的两个鸡蛋——准备晚上吃的“口粮”抓在手里,又顺手抓起一根香肠,赶紧再往楼下跑。
跑到空地上,看到“三口之家”还在,赶紧蹲下身子,给“小奶牛”剥了鸡蛋,放在一块干净的砖上……结果发现它并不吃蛋白,于是又给它掏蛋黄。这回它拼命吃了,两个鸡蛋黄几乎是被它狼吞虎咽地吃进了肚子。
“慢点吃,慢点吃……”怕它吃噎住了,我轻声说道,可根本管不住。
“嗷呜!”“嗷呜——”嗯,是你啊!专注看“小奶牛”吃相的我,突然听到一旁的大黑猫在叫。好吧,再给你爸吃点吧。我顺手把一根香肠一分为二,一半给了“小奶牛”,一半扔给了大黑猫。哪知“小奶牛”蹿起,先抢过我给它爹的半截,又兴高采烈地嚼起它的那半截……
这家伙!我想笑,可又觉得这孩子太可怜了——它实在是饿极了,连爹妈的面子都不顾。不过让我感动的是:当爹的还真有样,它不去跟孩子争,而是去舔那孩子刚吃完的一点点残羹。而那只远远看着的白猫则站在一旁,根本就不过来跟爷俩争抢——那一刻,让我感到这是一个多么和睦的家庭,那只白猫是一个多么伟大的母亲啊。
天下为母者皆无私,皆有爱。我的泪水再度沾满了面庞……
第二天早餐时我对服务员说:“以后每天加四根香肠、八个鸡蛋,我要带走,到时一起结账。”
戴口罩的服务员一笑,说:“何先生这几天的胃口大增呀!”我笑笑,没有说话。
从此,我那孤独的“宅”生活里有了一份责任和一件必不可少的事情要做。
酒店后面的那片空地上的三只猫不再是恐怖的“呜嗷”“呜嗷”叫了,而是见到我就甜甜地轻声地叫着“咪哟——”“咪哟——”
那声音,在我听来,就是一曲“疫”中的浪漫小夜曲,它让我陶醉,让我在寒风中不再孤独。这也是我在“疫”中亲身体会到的最暖心的一件事,是我第一次从另一角度打量、理解人和动物、和自然界的关系——这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
我的歌声穿过黑夜
轻轻飘向你
一切都是寂静安宁
亲爱的快来这里
看那月光多么皎洁
树梢在耳语
树梢在耳语
没有人来打扰我们
亲爱的别顾虑
你可听见窗外传来
夜莺的歌声
她在用那甜蜜歌声
诉说我的爱情
她能懂得我的心情
爱的苦衷
用那银铃般的声音
感动温柔的心
歌声也会使你感动
来吧亲爱的
快快投入我的怀里
带来幸福爱情
……
不知何故,此刻,当我再仰望黄浦江边的那些闪着灯光的大楼和居民区时,那里仿佛一同在飘扬着舒伯特的这首《小夜曲》。那悠扬而动人心弦的乐曲,给这个“摒牢”的城市重新点燃了生机与爱的活力……
2020.3.4于上海
作者:何建明
编辑:安 迪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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