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一位巩先生在他朋友那里见到一函张充和先生画的册页,八开兰草都带题跋,笔墨清雅,装帧老旧,看了很心动。巩先生传给我的简讯措辞十分客气,他说自己有心追慕充和先生笔底的清芬,却无力辨认那几叶兰草的虚实,毕竟真迹见得太少,身边也没有熟悉充和笔墨的行家,怕错过良缘也怕错认佳人,左右为难里才想到请我替他看看,为他把关。手机上传来的照片不用放大也很清楚,画中兰草没什么精神,边上几段题跋更是又潦草又拘谨,落款也马虎,没想到那么昏晦的鱼目也堪混珠,老民国闺秀情怀真是越遥远、越犹抱、越迷人了,我猜想巩先生听了我的回复难免失望,他心里一定期盼那本册页是充和先生遗世的亲笔。
这几年我处处留心市面上流通的充和先生旧作,所见伪作远多过真迹。有些伪作看得出用过些心思,学不像充和的气韵,也至少能模仿一点充和的风格,而更多托名充和的伪作与其说是仿造,倒不如说是替充和创作,伪造者大抵也没有见过充和的真迹,信手拈来,全无拘束,千姿百态,天马行空:充和以闺秀闻名,那书迹想必是要细巧些,娟秀些,婉约些,小楷最好是心经,大字莫非是楹联;闺秀善画的多半是梅兰竹菊,偶作虫草花鸟,工笔仕女,更是铭心绝品;既然充和是沈尹默先生的学生,无妨替师徒二人做几件书画合璧,对了!充和还有个姐夫叫沈从文,扇面上这两个名字放在一起最是合情合理!随意查阅网上的拍卖记录,牵扯到充和的所谓“合作”多极了,有些搭配我还揣摩得出道理,另有些却实在费人猜疑:与颜文樑联袂,兴许是因为两人都在苏州住过;与周鍊霞合作的成扇落了吴湖帆的上款,那也许是给梅景书屋主人贺寿用的;充和同林语堂、同柳亚子、同陶冷月搭档我都不觉得惊喜也不觉得惊奇,偏偏还要让她和邓拓合作,这样的“左右逢源”,卞之琳知道了肯定不答应!
伪作书画中此类男女混双模式牵扯的人物远近皆有,利用的无非是红袖添香的遐想和睹物思人的情怀,充和虽正当红,在其中倒真的只能算是晚辈。比充和略远的人物中要数林徽因、陆小曼最红,林徽因搭配梁思成,陆小曼搭配翁瑞午,偶尔见到徐志摩出场,则难免混搭;比林徽因、陆小曼更远的人物怕是要追到明末清初了,《板桥杂记》里的马湘兰、卞玉京、寇白门、柳如是、李香君、顾横波、董小宛,听名字就是故事,再配上王稚登、吴梅村、钱谦益、陈子龙、侯方域、龚鼎孳、冒辟疆,几番春愁,多少离恨,明眼人也许根本不会在意,好事者情怀蠢蠢,心底戚戚,一时头脑发热难免买单。
历来有真迹自然就会有赝品,本不稀奇,只是前人造假的态度似乎比今人认真一点,造假的技巧也高明一些。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里写嘉兴人汤临泽做假书画、假古董的段落真是好看,假画、假印、假壶,无不求精求实,手法高妙,气息乱真,骗过多少名家巨眼。今人造假者中当然也有高手,有些大画家的徒子徒孙闯不出自己的名堂,偶行不肖,借用师尊的名头混饭吃也是有的。不过造假这样严肃的事情一旦遇上名士淑媛,文人骚客,行事却往往敷衍,不计尺度,全无分寸,似乎就算把假货做得纰漏百出,贻笑大方也不怕没人上当,真是姜太公钓鱼的气度。
我见过最滑稽也最“脱俗”的一种造假皆以近、现代史上所有想得到和想不到的著名女性人物为目标,宁可错杀,绝不放过。那些臆想出来的伪作一律是十数言的长联,上下联两侧空白处多饰以娟娟小楷,闺秀气十足,唯一不同的只是落款:充和在内的合肥四姐妹元和、允和、兆和一个不缺,都是座上宾;侠女有秋瑾、吕碧城;画家有周鍊霞、陈小翠;林徽因、陆小曼话题最多,当然不会缺席,凌叔华这个名字稍微生僻,能想到算不容易;最让人瞠目的是造假者连张爱玲也不放过,对联上的落款古典极了:“岁次庚申暮秋之望,久雨初霁,情思逸然,援笔漫书,岂不快哉。爱玲于南窗下”,拍卖图录上翻到这样的“奇品”我难免脑补一代才女在常德公寓对临帖的画面,张爱玲说:“如果你认识从前的我,那么你就会原谅现在的我”,其实如果你真的认识张爱玲,那么你就不会原谅她“援笔漫书,岂不快哉”了。我真的不是小看张爱玲!
二〇二〇年元月十五日于上海
作者:潘 敦
编辑:安 迪、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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