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总要把石榴留着。我家后院有两棵石榴树,西面甜石榴树,东面酸石榴树。春节过后不久,石榴花开,黑枝绿叶间,红红的一闪一闪;待到春夏之交,枝头便结出浑圆墨绿的小球儿;夏天汹汹而至,小球儿渐渐胀大,渐渐咧开嘴巴,露出剔透的红牙。酸石榴树周围不单有枇杷树,还有老屋和一片竹林,或许是因为背阴,石榴成熟得要晚一些。甜石榴差不多吃完了,酸石榴才熟透。酸石榴的籽儿似乎更红,红得发黑。回想起来,就连它的花也似乎更红一些。可惜的是,酸石榴结的很少。
最后剩下的石榴,往往是悬在酸石榴树北枝的末梢。枝头那般细弱,石榴那般沉重,贴着瓦屋顶悠悠地荡过来又荡过去。我用棕衣包裹住石榴,以提防馋嘴的鸟儿。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石榴皮干得起皱了,皲裂了,裂缝里,隐隐透出艳丽的红。
得等到八月十五这天,我郑重地爬上树,小心翼翼将最后的两个石榴摘下,托在手中,再慢慢爬下树。这就是晚间桌上的一分子了。然而,我知道,石榴并不是今晚的主角。主角们,还得到街上去买。
有时候去保场街,有时候去仁和街。中秋这天,任何一条街上,最不缺的就是人,还有那些让孩子们期待了一整年的吃食。除开拽梨、甜柿、苹果、葡萄、核桃、土瓜这些水果类的,还有厚实酥松的鸡蛋糕、长条形的面包(很多年后,才知道书上所说的“面包”不是这个样子的)、剥开一层还有一层的圆圆的白饼,还有芙蓉糕、鸡骨糖、落地松糖、冬瓜饯、赖饼……当然,还不能缺少一大块直径二十厘米左右的月饼(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很多地方的月饼只有巴掌心大)。
有一年,大概是忙于作业,我们没和爸妈一起上街。爸妈让我们写张单子,把我们想吃的都写上去。单子是用铅笔写的,郑重地列出十来样东西。爸妈到街上,遇到大表哥,大表哥看了单子,笑说,怎么会要面包?爸妈回来和我们说这事儿,我有些不解,这有什么奇怪的呢?很多年后想起,才知道表哥是笑我们想买的太平常了。然而,也就是这些平常的东西,带给了我们无尽的期盼和欢乐。
我们还期盼着亲戚们上门拜节,他们来了,自然也会带不少吃的来。但家里实在没多少亲戚,常常来往的,不过由旺街大姑妈家,还有山邑二姑妈家。他们来了,往往是扔下一堆东西,说不了几句话,又得匆匆赶回去。
我们有时候也出门拜节,只有外婆家一个去处。我们买一些东西送去,又拎回一些东西。不记得是哪一年——那时候,我大概七八岁吧?从外婆家出来,天色昏黄了。是爸一个人骑单车,前前后后带着妈和我们两兄弟。从永平村骑到施甸街,再骑到仁和街,天色完全暗下来了。远远近近,灯光点点。不单是平地上,就连四围的高山上,从半山腰到山顶,都能看见点点星光。抬起头望,东山之山,夜空浩淼,一轮圆月已经升得很高了。
这场景让我感受到突如其来的孤独了。还好,爸使劲儿蹬着单车,咻咻喘息着,多少让我感觉到一丝人间的暖意。
更多的年份,要等到月亮升高,可不是这么轻易的。
好容易吃过晚饭,好容易挨到太阳落山,好容易等天黑了,月亮仍然没升上来。堂屋中间的桌子已经清空,好摆放糖食。而那些糖食,仍放在我们住的屋里没拿出来。我们跑进大院子,抬头朝屋顶后望。老屋坐南朝北,屋后隔一条窄窄的村路,即是大片竹林。竹林后是背后山,山上也有好几丛竹子,半山腰还有一棵全汉村最大的松树。大松树和那几丛竹子隐隐现出轮廓来了。我们知道,月亮在大山那面,哼哧哼哧,正往上爬呢。再跑进堂屋,催促爸妈摆糖食,爸妈不为所动,说月亮还没上来呢。再看看对门大爹家,屋里亮堂堂的,正中央的桌子已经摆满了。我们内心的焦灼愈发难以掩藏。
月亮——出来咯——
不知道是我,还是弟弟,最先在大院子里喊。
月亮高悬着,很远又很近。背后山上那几丛竹子,那一棵婆娑的大松树,皮影一般清晰。
慢条斯理的,爸妈一样一样摆出糖食,有的放在盘子上,盘子没有了,便打开包装,胡乱找个位置放下。这中间,也挤了我们白天摘下的酸石榴。桌子正中间的,当然是月饼,圆圆的一大块,中间拓印了红色的“月”字,衬在有些油腻的黄暗暗的手工纸上。
桌子端到堂屋外,奶奶走到院子里,点着香烛纸火,喃喃祷告。奶奶说些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左不过是些慰劳祖先的话吧。
静静的,月光洒满大院子。
奶奶的身影,爸妈的身影,我和弟弟的身影,拓印在虚白的地上。寂静里,虫鸣唧唧,偶尔传来远远的几声狗吠。
桌子重新端回堂屋,一家人团团围坐,我们反倒有些拘谨了,面对一桌子盛宴,不知从哪儿下手好。爸妈说了几次,吃吧,吃吧,我们这才伸出手。我一下子抓住的是苹果。红色的,香甜的,比我的拳头还大的,苹果。我两手攥住它,咬一口,让汁水在嘴巴里漫溢。一口一口,没几口,一只大苹果进到肚子里了。爸笑着说,你把这苹果吃完了,还能吃得下别的吗?我这才反应过来,是有些失算了。但爸也有失算处,他明显低估了我的实力嘛。那时候的胃大概是个气球吧?伸缩性太强了,一不小心,就能吞并四海八荒。
佐食的,有电视节目,还有爸妈的故事。
那时候电视频道实在少得可怜,大多数频道播放的只是漫天雪花——虽然,那时候我还没见过真正的雪花。所以,佐食的,更多的是爸妈的故事。
有个故事,妈几乎每年中秋都要讲一讲的。说的是她很小时候,家里编毯笆卖,卖了买粮食吃。中秋到了,家里没余钱买糖食,外公早早打发妈妈两姐妹睡觉。这时候,有个人闯进院子来了。是白龙水的小金,他曾认我妈做干妹子。外公说,小金你怎么来了?小金大声嚷,大白太阴的,怎么还不摆饼子?!外公拉过他,悄声说,钱都没有,摆什么饼子。小金摸出两块钱递给外公,说那也不能不过节啊。外公接过钱,赶忙来到街上,街上还有些小摊。外公买了一小包“包装饼”——里面什么类型的饼干都有一些,相当于全家福吧。回家后,叫醒两姐妹,总算囫囵过了一个中秋。不知怎么,那小金让我无端地想到,后来在《红楼梦》里看到的醉金刚倪二,“虽然是泼皮无赖,却因人而使,颇颇的有义侠之名”。
爸的故事来自更遥远的时空。爸说,古时候有个秀才,想到一副上联:半夜二更半。自觉很是有趣,却怎么也想不出下联。找人对下联,也没人能对得出来。因为这事,书生郁郁而终。后来,每当半夜,若有人从书生住处门口经过,必然听到他的鬼魂在默念,半夜二更半,半夜二更半。久而久之,人们都知道了那个地方有鬼。这年中秋,有个行路人经过,又听到书生在念,半夜二更半,半夜二更半。行路人倒不害怕,想一想,接道,中秋八月中。那暗夜里的鬼魂叹息一声,消失无踪,再没出现过。
这个故事让我久久不能忘怀,一个人竟然能为一句话而死,就算死了,仍然对这一句话念念不忘。超越生死,执着如斯,怎能不让人动容。
多年以后,我才知这个故事尚有别的版本。有说这是金山寺长老给金圣叹出的上联,直到被杀前一刻,金圣叹才对出下联,故称为“生题死对”;还有的说,是苏轼考三个儿子,对出下联的是三儿子苏过。然而,我仍然觉得,我爸讲的那个版本,才是最为动人的。
故事讲完,吃饱喝足,我们不愿睡下,但终究睡下了。卧室的毛玻璃窗,灰蒙蒙地亮着,如同瞌睡的巨眼。窗外虫鸣唧唧,偶尔听见一两声遥远的狗吠。
第二天一早,爸妈很早到田里去了。我们睡到自然醒,睁开眼,恍恍惚惚,想起昨晚是八月十五啊,很多东西还没吃完啊!顿时清醒过来,穿一条小短裤,赤脚跳下床,跑进里屋,打开柜子:半块月饼,几根火腿肠,半瓶鹌鹑蛋罐头,两个酸石榴……酸石榴皮干皱着,皲裂处露出的籽儿,红得格外艳丽。这是我小心珍藏了多久的石榴啊,昨晚竟然完全忘记了它们,这让我既歉疚又惊喜。把这些东西拿到床上,一一铺陈开来,简直比昨晚还要丰盛了,每一样的滋味,似乎也要远远胜过昨晚的。
“云边路 ”是甫跃辉在笔会的专栏
作者:甫跃辉
编辑:钱雨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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