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7月23日,高二适《〈兰亭序〉的真伪驳议》在《光明日报》发表后,一场关乎《兰亭序》真伪的论辨开始了。由郭沫若引起的“兰亭论辨”,因毛泽东的关注,众多学者的参与,成为社会和学术界的热点。论辨双方均有拥趸,只是与郭沫若持论一致者更多,发表文章也容易,高二适常有力不从心之叹。
在一个特殊的氛围里期待与憧憬的高二适,对自己的支持者格外珍惜。他的文章发表不久,接到读者张效彬的来函和著作,不仅对高二适肯定《兰亭序》的论点予以赞扬,还鼓励他与郭沫若继续论辨。此时,高二适对张效彬陌生,他翻阅了张效彬寄来的几本书,感觉此人非等闲之辈。
张效彬的确不是公共视线里的“红人”,几部论述传统文化的著作,在那个年月不合时宜,很少有人问津。但是,我们不能忽略他的存在。既然把“兰亭论辨”视为一个文化兴奋点,就证明张效彬的趣味与见识不同凡响。
张效彬书法
的确如此。张效彬,名玮,字效彬,号敔园。1882年出生于河南固始,父亲张仁黼,光绪二年进士,《清史稿》有传。他与高二适通信,予以声援,已是 83岁的老人了。他躲在京城一隅,冷窥天下,没有几个人知道他是何许人也。不过,弹去张效彬身上的浮灰,对他的人生过往稍事聚焦,就会看到一个人的丰富多彩。张效彬20岁中了秀才,22岁考取河南公费留学英国,在英国剑桥大学学习六年,攻读政治经济学,获学士学位。清宣统三年回到北京,经过考试,被清廷授予政法进士,在京师法政专门学堂任教。辛亥革命以后,到北洋政府外交部工作,曾在苏联驻节5年,先后在圣彼得堡等城市担任领事。彼时国困民穷,驻外使节的日子也不好过,张效彬为侨民利益奔走,经常自掏腰包,撑持领馆门面。1928年冬天,他与妻子一同回国,辞去公职,在北平定居。1929年开始在辅仁等私立大学讲授政治经济学、中国财政史。1932年,被清华大学经济系主任陈岱孙聘请,担任兼任教授,讲授中国财政史课程。
尽管张效彬是剑桥大学的高材生,对亚当·斯密、李嘉图等人的学问具有较高识见,但对中国传统文化却情有独钟,教席一侧,寝馈儒学研究,先后写作《大学浅学》《青年必读》《孔子真谛之一孔观》《华夏传统思想习惯考略》等八部专著,合称《敔园丛书》。同时,秉承家学,戮力收藏,名动江湖。在清华大学老校友李家斌的笔下,张效彬栩栩如生:“张师博学鸿儒,对于中国自商以来三千余年之财政史,如数家珍,而配合教材、常以其家藏之古物,如商鼎周铜之类相示。中国财政史本属选课,然每次上课,座无虚席,听者动容。课余,张师常邀学生至其家茶叙,其家藏中国文物、古玩玉器,自商朝以至明清,琳琅满目,犹如一小博物馆。师母俄籍,精通英法俄各种语文,独不懂华语,招待茶点,穿梭其间,谈笑风生,构成一幅中西合璧之画面。”
张效彬书法
作为收藏家,张效彬可圈可点。他倾心明画,董其昌、文徵明、仇英、唐寅、王蒙、倪瓒等人的作品,在他家随处可见。他也心仪青铜器、玉器、文玩。日伪时期,他在琉璃厂一掷千金,购得安阳新出土的提梁卣。这是一个三角青铜器,高度一尺五,形状奇异,有流畅的花纹,底部有“纣王四年”四字,是彼时出土的第二件铸有年号的青铜器。张效彬一见倾心,卖掉房子,以5000块大洋得手。张效彬此举,震惊北平收藏界。张效彬把提梁卣带到重庆,即刻产生轰动效应,有人出巨资购买,被张效彬回绝。抗战胜利后,郭沫若、陈叔通、竺可桢等人亲往张家欣赏提梁卣,由此可见提梁卣的价值。解放后,他在故宫博物院有一个闲差,协助相关人士鉴定文物。余下的时间临帖写字,静观古玩,品读拓片。我看过张效彬的书法,多是留在拓片上的题跋,结字整饬,笔法洗练,点划明朗,意味隽永,隋唐碑刻书迹的真髓跃然纸上。张效彬考中过秀才,这条信息告诉我们,他是以毛笔开始自己的文化启蒙,也是从毛笔的书写中参透中国文化的深浅。他是历史缝隙中的人了,他留下的寥寥可数的墨迹,不是临习的范本,更不是收藏的焦点,仅是一位文化老人的兴趣表述。然而,细读张效彬的书法,我怦然心动,它是张效彬的兴趣表述,也是现当代书法的重要存在。虽然沉寂于时代的暗角,其文化光辉依然明亮。
张效彬的生活俨然旧时的文人生活,独对古贤,不染名利,在静谧的时光里安度晚年。悄然展开的兰亭论辨,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他阅读了郭沫若、高二适等人的文章,他认为高二适所言正确,《兰亭序》不是伪作。于是,他提笔作札,表明立场。
张效彬书法
高二适沉浸在兴奋的“论辨”情绪之中,接读张效彬的手札,有一点激动,致函章士钊说明:“再有张效彬(号敔园)先生突由京寄适一函,今日又由其中表兄弟(邬彤)送来张之敔园诗摘存及孔教著作,此乃有心人者。公识之未?”
章士钊也在英国留学,与张效彬一样,曾是北洋政府的“公务员”,彼此应该认识。可是,章士钊没有直接回答高二适的问题,并且暗示高二适,与遗老们接触要有分寸。的确,世事纷杂,1957年反右,章士钊几乎罹难,是毛泽东的保护,得以脱离险境。眼下向毛泽东推荐高二适的文章,虽然如愿以偿,但,学界波谲云诡,不能掉以轻心。章士钊的心绪,高二适不太明白,他依然向恩师提及张效彬。1965年9月4日,高二适在致章士钊的手札中又说:“北京八十四翁张效彬再来函,要适绳愆纠谬,全在大力云云。足见郭之召闹取侮,天下士将群起而攻之矣。”张效彬宝爱《兰亭序》,论辨《兰亭序》真伪,他自己没有发言机会,寄希望高二适据理力驳。他把一些资料寄给高二适,其中有启功论述《兰亭序》与王羲之的文章。1965年11月,高二适与章士钊手札,再一次提及张效彬:“敔园老虽卓然,其答适长函可存。阅毕希掷还,驳文要引用其语也。”高二适难以把控“兰亭论辨”的高昂情绪,让章士钊不知说什么可好。11月10 日,《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发表,章士钊嗅到了新的政治烟云,也有了不祥的预兆。因此,高二适在11月13日、14日、15日、17日的致他手札,均未回复。
对于章士钊的“冷落”,高二适不知何故,他再一次寄呈诗札《兰亭文寄京久不得音耗,以诗代问孤桐老人两首》,表达心境:
闭门何事镂心肝,得失秋毫付一叹。
自忏临文非善铸,谁今下泪警孤寒。
同仇敌忾人休敌,恋阙丹忱口尚丹。
未识区区当世士,只容灌艾不滋兰。
寒炉拔火病难胜,起为牵怀有怒嗔。
衰草也怜南雁度,破窗惟益北风能。
从今岁月都堪老,未必文章占上层。
幸得闭门吟咏好,及春愁思也临冰。
拙句频发,供公一笑。兰亭文战可告大戡,而可自承衄败耶。二适叩呈。12月26日。
论辨兰亭的雄心勃勃,似乎有了转变。
张效彬书法
我是在张中行《负暄琐话》一书中,知道张效彬的。张中行与张效彬比邻而居,彼此熟稔,他以白描的手法勾勒出张效彬的轮廓,清晰而完整。只是没有提及他在“兰亭论辨”时的心态和行为,或许张中行不知道他与高二适联络的过程。在张中行的笔下,我看到了张效彬人生的最后一页,这一页与“兰亭论辨”的时间很近——“那是一九六六年的八月,……有一天,入夜,听见西院吵吵嚷嚷。我们静听,知道是自西而东,抄家到了这里。人声嘈杂,听不清。中夜前后,声音稀了,听见有人问:‘说!枪埋在哪里?’答话:‘我一生手没沾过枪,确是没有。’是张效彬的声音。第二天早晨,开来两辆卡车,装运抄没的文物。后来妻听邻人说,张老先生真有修养,许多古董是他用报纸包,甩绳捆,并嘱咐千万好好抱住,交给国家,运走的。”
张效彬的夫人是苏联人,自然被怀疑成间谍,老夫妻双双入狱,1968年,张效彬与夫人先后去世。
“一晃十几年过去,文物由后代捐献,可见冤狱已经平反。虽然死者不再能知道,我总要为他们庆幸,应该安息的可以永远安息了。”张效彬的事情,张中行讲得还算详细。
作者:张瑞田
编辑:吴东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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