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电影《爷爷与猫》(2019)海报
我叫它小旗。因为每次遇到它,它的尾巴总是竖得高高的,像一支威风的旗杆。小旗是我认识的最逍遥的流浪猫。是的,我认识它,就像一个朋友。跟那些惧怕人的流浪猫不一样,小旗不怕人,但也不亲人,总是保持着一种礼貌和矜持。所以,跟小旗的交往就变得没那么多负担。
从我喂养流浪猫的经验来看,但凡与一只猫有了约定,一旦对猫投之以粮,猫便对你付之以依赖。久而久之,这种没有任何约束的约定,往往依靠人复杂的情感来巩固:怜悯、责任,甚至母性的满足等等,是一组强弱关系的维持。因为这种关系,猫凝视你,猫在你脚边喵喵叫,猫怯生生地用脑门擦着你的裤腿……这些动作都被你解读出了乞怜的信号。强者于是对弱者就有了牵挂和惦记,这种惦记和牵挂很多时候就会变成一种负担。但小旗不会。我与小旗没有约定,全凭邂逅。它几乎不会在某个固定的地方等我,毫无预感地,就能看到它竖着尾巴从远处走来,等我喉咙里发出一声喵,它一秒都不会耽误,报之以一句长长的喵。就像朋友相见,彼此招呼:“嗨,过得好吗?”“还不错,你也好吗?”这种邂逅,轻松愉悦。如果恰逢我包里备有猫粮,蹲下身去,分给它一点,它便积极地凑过来吃,吃得不快也不慢,期间,我如果故意逗它,朝它喵几声,它也会边吞咽边发出一种含混的叫声,权当回应。要是没吃的,也不见它有多失望,喵几声,人走了,它在原地站得直直的,尾巴在脚边盘好,眼睁睁目送。好像彼此知道,明天还能见到,明天的明天还能见到,不必纠缠。
小旗的地盘似乎比别的流浪猫要大许多,或者说,它根本就没有地盘,它不是那种要争的猫。遇到哪个垃圾桶有刚放出来的厨余,趁便扒拉两口,有猫闻香而来,它也不恋战,舌头往嘴巴鼻子舔一圈,踏着猫步从容离去,谦和又不失尊严。我会在不同的场所见到小旗。在泳池边,它呆呆地看着水里扑腾嬉闹的孩童;在快递寄存柜顶,它好奇地细嗅着柜子缝隙里包裹的远方气息;在凉亭里,它懂事地蹲在一个坐着轮椅抽烟的老奶奶身边,就像它是她养大的一般;而更多的时候,我看到它在走路,草丛边,车库口,绿化道上……独自一猫,倒并不东张西望地觅食,仿佛若有所思,那支旗杆一样竖起来的尾巴,骄傲、坚定、抖擞。研究动物的专家普遍认为,猫竖起尾巴的时候,表达的是一种满足、安全、得意,就像一个人在做出一个胜利的手势。邂逅这个样子的它,我心里由衷地欢快,心情亦跟它一样满足、放松,不带一丝强者对弱者所生出的怜悯和同情。如同人与人的平等相处,人与动物也不例外,没有什么强与弱,施与受,这样的关系才真正和谐持久。
很多时候我想,如果在生活中,跟小旗这样的朋友交往,必会友谊长存。人到中年,回过头来看,即使朋友圈里扫来扫去的人数不断增多,但朋友走丢的更多,有些朋友几乎没有什么缘由就疏远了。比如多年前认识的一位朋友,自以为兴趣爱好皆投契,一度走得很近,偶尔相约旅行。记得在一个小岛上,我们在沙滩上吹着海风,人不多,我们发现了两行狗的脚印。出于好玩,我们跟随着这一串脚印,找到了那只在礁石下晒太阳的大黄狗,它正眯着眼睛享受着惬意的海风。因为这只狗,我们聊起了宠物的话题。她讲,她过去养过一只拉布拉多,太好玩了。我只养过猫,没养过狗,只知道狗比猫的智商高一些,更通人性。“猫对人是依赖,狗对人是谄媚,你根本无法体会到一只狗讨好你、谄媚你的时候,那种感觉是有多么的爽。”从朋友的脸部表情我已经看到了那种爽意。说完她顺手从沙堆里摸起一块海贝,朝不远处的大黄狗扔过去,并发号施令:“喂,旺旺,过来。”仿佛她命令的是她从前那只拉布拉多。
从小岛回来之后,我想,我们大概会慢慢走丢。果不其然,几年间,她最终只变成了我手机通讯录里的一串号码。不时在朋友圈里看到她,风生水起,时时与名流合影。我不免会想,不知道她是不是养回了一只懂得谄媚她的狗狗?
我惦记过很多只流浪猫。下雨的时候,我会担心,那只一直蹲守在石头上的猫奶奶有没有找到避雨的地方?下雪的时候,我又会想,那只总是在溪边捕虫子的小黑弟弟,会不会跳到结了薄冰的水面?干旱的时候,我到那些猫出没的老地方逐一放些干净水……但我几乎没有惦记过小旗。就算在某些恶劣的极端天气时,我的脑子里也闪不出小旗的身影。它是那么独立和强大,丝毫不给人担忧的机会。在雨过天晴或者春暖花开的时候,不用刻意去找,就能看到一只橘色的斑纹猫,尾巴竖得笔挺,一声长喵回答你的招呼——看,我很好,糟糕的鬼天气终于过去了。然后,它会停在一棵桃树下,仔仔细细地舔毛。它不胖,毛发也因为缺乏营养而显得暗淡,但是却很干净,鼻子粉红,脖子一圈白毛就像男人讲究的白色衣领,洁白、硬朗,流露出不肯懈怠的努力。
是啊,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倘若到最后,小旗真要走上一条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道路,它恐怕也会挑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出发的,这是它应得到的礼遇。
作者:黄咏梅
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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