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就喜欢诗,特别是中国的古诗。有些诗,只读过一两遍,从未蓄意记诵,但过目不忘,一直到耄耋之年,垂垂老矣,居然还能够背诵若干首。这就是中国古诗的魅力所在吧!
不过,那时候,虽然喜欢旧诗,但自己动笔时,还是写新诗,即所谓白话诗。记得一九五二年考高中,无锡市统考,我居然利用语文卷的试题,写了首长诗,还得了高分。入学后,语文老师出题“我们要和平”,我仍然写诗。老师批道:“想象丰富,诗做得还好。但是否是自作,似乎可疑。”一九五三年,上高中二年级,我开始读外国诗,戈宝权翻译的《普希金文集》,其中有一首《致察尔达耶夫》,是诗人十九岁时为反对沙皇专制暴政而作:
我们忍受着期待的苦刑,等候那神圣的自由时光,
正像一个年轻的恋人,在等候那确切的会期一样。
我觉得原诗是上品,翻译也是上品,很喜欢,六七十年来一直没有忘记。继而读《莱蒙托夫诗选》,其中的一首《帆》:
它,不安静的帆,追求着暴雨狂风。
它的安静,好像就在暴雨狂风当中。
这首诗,符合我当时的思想和性格,因此也很喜欢,六七十年来也一直牢记在心。
诗读多了,文学作品读多了,我便和几位同学一起组织鲁迅文学小组。此后,我便逐渐放弃了想当工程师、当数学家的理想,决定学文,当文学家,当诗人。那时候,年轻气盛,不知道天高地厚,幻想自己在未来诗坛上将如何如何。不仅自己写,还喜欢上了朗诵新诗。不仅在学校里,还居然有勇气在无锡市的人民大会堂演出。一九五五年,我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一入校,学生社团北大诗社正在发展新会员。我寄去两首诗,一首题名“我走了,故乡”,一首题名“让我再看看你露水般的眼睛”。诗社的社长来找我,夸奖诗写得好,接受我入社,并称,诗将在新一期的《北大诗刊》上发表。我当然很高兴。然而,刊物出来了,我的诗作并未发表——社长告诉我,诗经过校团委审查,认为感情不健康。我反复自思,觉得没有什么不健康,曾将诗拿到诗社的一次分组会上讨论,大家也不认为有什么不健康。不过,从此我就失去了将诗作送出去发表的勇气。
诗,虽然还在写着,有时几乎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记得写过一首长诗《关于黄河》,还曾根据宜兴的民间传说,写过叙事长诗《鸭妹花》。还曾自己编过一两本集子,题名“也吟集”。在北大五年,读中外文学史,自然读了不少中外文学作品。中国诗歌,从《诗经》《楚辞》到汉代乐府,都是认真读过的。明人张溥的《汉魏百三名家集》等也是一函一函、一卷一卷读过的。
不过,我当时的兴趣已经从当作家、当诗人转为研究唐诗,想找寻唐诗发展、繁荣,成为中国古典文学高峰的原因,于是大量收罗唐人的诗集,例如,初唐四杰,陈子昂,盛唐时期的王维、李白、杜甫、高适、岑参,中唐时期的白居易、李贺,晚唐时期的李商隐,杜牧,以至皮日休、陆龟蒙等人的诗集,我几乎都从旧书摊上买到了,而且也几乎都读过。有一年,王力教授为我们讲授《汉语诗律学》,不过,那时已经进入“教育革命”年代,教授们,特别是有成就的名教授们都被视为白旗,他们的课,我们只是听听,不用考试,因此并不重视,也就没有好好学。一九五八年以后,我的全部身心都投入编注《近代诗选》,选录从龚自珍、林则徐、康有为、梁启超到陈去病、高旭、柳亚子等南社诗人的诗作并注解。诗是读了不少,不过目的在于选诗、注释,并不研究如何作诗。诗早就不写了。“大跃进”年代,号召人人写诗,我却一首诗也写不出。
那一时期,我之所以不写诗,原因很多,其一在于我对中国诗歌发展道路的反思。
“五四”以后,新诗流行,这类诗,打破中国古典诗词的严格格律束缚,加强了自由度,同时,以白话、口语写作,使诗歌语言和生活语言相接近,从而形成了诗歌这种特殊文学形式的大解放。这样,在表现新时代、新生活,表达新思想、新感情方面就有其巨大的优越性,也产生了不少好诗。以个人所见,郭沫若、艾青、臧克家、贺敬之、闻捷、公刘等人,都有一些诗写得不错,我个人很喜欢。因此,不应该否定或低估新诗所取得的成就。但是,应该承认,像中国古典诗歌一样具有长盛不衰的艺术魅力,便于记忆,便于吟诵,已经进入中国人精神世界的艺术珍品,确实不多。我至今一首白话新诗都背不出来,为何?
诗歌语言发展中有一组对立而又统一的矛盾,这就是自由化和格律化。一方面,诗要自由,自由地抒发感情,反映社会生活;另一方面,又要有一定的格律和节奏,富于音乐性,便于吟诵和歌唱。因此,我学诗初期的作品,一般用白话,双句押韵,四行一组。但是,在这一过程中,我也发现了新诗发展的一些毛病,这就是口语化、散文化、欧化、怪诞化。多年以前,我曾经写过一篇小文《新诗发展的忧思》,指出新诗发展中几个“脱离”现象:一是脱离中国古典诗歌的艺术传统,二是脱离诗歌语言的特殊发展规律。在我看来,诗词创作,要有诗歌语言的自身特点,高度精练、浓缩,言有尽而意无穷,而且要诗中有画,创造意境,这是中国古典诗词的共同特征,也是其艺术魅力奥秘所在。“五四”以后的有些新诗恰恰丢掉了这两个特征,其结果是使诗的语言和一般的文学语言没有区别。没有区别的结果也就使诗不成为诗,其艺术魅力也就大为减色了。
我恢复写诗是在一九九八年进入中央文史研究馆之后。这里的馆员许多人都能写旧体诗。我有了几位诗友,而且有一个发表旧体诗的园地《诗与画》,我忝列编委。于是,我在全力治史之余,偶尔也写点旧体诗。
写旧体诗。首先碰到一个格律问题。诗缘于情,情动于中,发之于声,于是便有了诗和歌。最初的时候,诗可能并没有格律,特别是固定的格律。格律是在诗歌发展中逐渐形成的。它可以使诗的语言更富于音乐美,节奏铿锵,音调和谐;但是,他又是可变的、发展的,中国的诗歌,由古体而近体,由四言而五言、而七言、而长短句,由诗而词、而散曲,都是格律不断变化发展的结果。因此,作旧体诗,格律不可不讲。但是,诗首先必须是诗,有无诗情、诗意,能否以精练的语言创造出鲜明、隽永的意境,即所谓诗情画意来,这是第一位的;是否符合格律,这是第二位的。鉴于旧体诗词格律过严,束缚思想,影响表现力量,因此,我赞成写旧体诗词时,对旧格律可以适当突破。在受命参加编选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的诗词集《缀英集》时,我就提出,入选作品必须大体符合格律,但不以精严为准,这就是说,只要是诗,偶有破律、违律,在所不究。有些作者,要求用韵必须严格以“平水韵”为准,我一向不赞成。我们生活在二十至二十一世纪的今日,语音已经有了很大变化。谁能说出一“东”和二“冬”之间的实际语音差别?当时属于同一韵部的字,今天读起来有的已经大不相同,出了韵了。写诗是为了给今人阅读或吟诵,不是在铸造古色古香的假古董。何必以宋元之际的语音写作?
有一次,中央文史馆召开诗词创作座谈会,涉及诗情、诗意、诗境、诗语、诗韵等各方面的问题。我在会上作了个发言,主张百花齐放,实行古人所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喜欢格律诗的人,自可继续写格律诗;不喜欢旧格律,可以创造新格律,我在北大时的老师林庚教授就提倡过“九言体”;当然也可以继续写不受任何格律束缚的自由诗,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不必强求定于一种形式。但是,我更提倡打破“五四”以来“新诗”与“旧诗”互相隔绝、分道扬镳的壁垒,主张新旧交融,互相吸收,取优避短,别创新声。因此,我特别提倡写作“半新半旧”的“解放”诗词。我当时说:
此类作品,从古典诗词脱化而来,讲求意境,语言凝练,按照现代的北京话押韵,句子长长短短,三、四、五、六、七言夹杂,甚至句子更长一点也可以,但是,必须有节奏,有音乐性。它可以讲平仄,也可以不讲;可以有对仗,也可以没有。在某些方面,它类似于古典诗歌中的“杂言体”,更类似于宋明时代的词和散曲,但是,却不必受词牌和曲牌的严格约束。这样的“长短句”(今人或称“自度曲”),伸缩自如,变化而又整齐,自由而又有格律。朗诵可,吟咏可,入乐歌唱亦可。它既便于表现新时代、新事物、新思想,又保留了中国古典诗词的主要特点。
我并举例说,清末的黄遵宪、民国初年的吴芳吉等人,都曾做过这一方面的试验,可惜,继起者不多,后续无人。我在这一方面,想继续做点试验,收在这本诗选中的部分作品就是这种试验的成品。有些诗,将它归入新体可,归入旧体亦可。有些归入新体的诗,可能具有旧体的部分特点,有些归入旧体的诗,则可能与格律完全不合。我希望能不新不旧,半新半旧,新旧融合,亦新亦旧。
很多诗人都“悔其少作”。本书选录多年来所写诗篇,约二百余首。年轻时代的白话诗,比较幼稚,因此去取从严,刊落较多,只保留少数,目的在于从中窥见那个时期年轻人的精神面貌,也可以窥见自己走过来的脚迹。所选旧体则较多。这些旧体,一般也用白话,或浅近文言不用典,大半循规蹈矩,努力符合平仄和声韵,并且力求凝练、隽永,创造意境。当然,也选录了部分我自己提倡的“半新半旧”的“解放”作品,藉以展示我在继承中国古典诗歌传统方面所做的尝试。多年来,我发表了大量史学作品,但在写诗方面,却特别缺少自信,眼高手低,得失成败,一任读者评论、指教。
篇末,收录我为中华诗词研究院所编多卷本《二十世纪中国诗歌书系》所写序言,该文总结了一百多年来中国诗歌改革、发展的历程。二〇一四年,拙书《当代中华诗词名家精品集·杨天石卷》出版,北京语言大学教授、当年鲁迅文学小组成员周思源君热情撰文,对拙诗所收旧体诗做了评论。
编辑本书,使我对多年所作有了检阅、反思的机会,回想年轻时学诗、写诗的情景,特别是当年的那些“宏愿”,不觉耳根发热,愧恧良多。
所收各诗,分旧体、新体两大类,大部分注明写作时间。组诗注于题下,零散各诗,注于诗后。书首之文,原为《当代中华诗词名家精品集·杨天石卷》序言,现作部分改动,移作本书开篇,故称代序。该文所言,仍是一家之言,倘或赞成,我自然高兴;倘遭反对,我也高兴,争鸣就是了。
(本文为岳麓书社《半新半旧斋诗选》代序)
作者:杨天石
编辑:吴东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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