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郑州的梅花还稀罕的时候,早春的花事,一直由辛夷和小桃竞开争先。或者你先开,或者我先开,或者同时开,不分伯仲。这几年梅花多起来了,固然梅花先开不由分说,但辛夷、小桃争亚军胜负未决,例如,今年就是小桃占先——3月3日小桃开花,隔一日,紫荆山公园的大辛夷才开。到了二月二这天中午,辛夷即早玉兰开花,嫩生生的新花高高在上尚不大显,可金水河畔临路的山桃花,粉红花和绿花桃开满开爆了,在好太阳下面冲天而直生玉烟。
小桃是我叫的,它挂的牌上却说是山桃。你就是问问人,公园里的种花人一准回答也是山桃。然而,我觉得它和山桃一样又不一样——树皮树干一样,开花时间也是最早,但野生的山桃只有粉红花一种花色。太行山野生山桃多,与果桃明显的区别,是它的树干和树枝,皮色紫红油亮,仿佛血皮槭,老家人把它叫漆桃。既区别于果桃,也区别于野生而能吃的毛桃,但山桃即漆桃的果实,既圆又小,却不堪食用。漆桃和野皂角、黄栌一样,植被群落多在半山腰的沟谷地带,大山的最高处反而稀疏稀少。南太行辉县地界,邻着谢晋和栗原小卷当年在此拍电影的郭亮村不远,深山的第一道悬崖之上,有个叫秋沟的小山村,3月里满山山桃花,漆桃花大开了最似日本樱花。我们去的那次,头天夜里落雨了,话说“春雨贵如油”的,第二天早上起一阵风,一个上午,满山桃花像爆竹点燃了一样漫漫盛开,云蒸霞蔚,比陶渊明写南方的《桃花源记》更为出尘。可满世界山桃花,只是粉花粉红花,没有开绿花和开白花的。
公园里山桃的花色,除了粉红色,还有白色和绿色两种。因为它开花早,像梅花,曾被误认为梅花。很显然,它是人工干预和培育的结果。北京各公园,其园林山桃开花,也不止粉红色一种。甘草居年年读书读古书,年年看花看桃花,一再品味《老学庵笔记》,该书卷四,陆游陆放翁有段关于小桃的经典记述:“欧阳公、梅宛陵、王文恭集,皆有《小桃诗》。欧诗云:‘雪里花开人未知,摘来相顾共惊疑。便当索酒花前醉,初见今年第一枝。’初,但谓桃花有一种早开者耳。及游成都,始识所谓小桃者,上元前后即着花,状如垂丝海棠。曾子固《杂识》云:‘正月二十间,天章阁赏小桃。’正谓此也。”梅尧臣曰:“年年二月卖花天,唯有小桃偏占先。”如果要排列古人关于小桃开花的诗文,分明还有很多。
故宫博物院的第二任院长、金石考古学家马衡先生,生性沉毅却敏于草木,年年春明花事,他都要从故宫御花园看山桃开始。
《马衡日记》1950年载——
3月21日(星期二)。春分节。晴。
偕维钧看乾隆花园工程,假山章法胜于御花园,倦勤斋、符望阁、遂初堂室内结构及镶嵌之巧亦远胜内廷……御花园山桃探春已吐蕊,不出旬日可看花矣。
而1951年春节一过,鼎革之初的故宫及早就忙开了。各方面首长,以及各界要人、名人参观故宫者络绎不绝。周恩来总理才来故宫参观过“抗美援朝展览”,2月26日上午,又有领导踏雪而来:“西谛、冶秋偕周扬部长来看武英殿及太和殿筹备七一中共三十周年展览会,与景华等陪同视察。”5月14日:“王世襄来,因同往朱桂辛(朱启钤)家,精神犹昔。正谈话间,陈叔通亦来。章行严亦住此宅,知余等来,即出款客,知其下月将赴香港……院中两次来电话,询知毛主席将于下午二时来游故宫。饭后与世襄同往,至三时半忽接电话,谓主席顷自香山归,倦不能来,遂各散去。”
故宫庭院深深,冬枯之树树头之上多鸟窝,七十岁的老院长,马衡老还要亲自布置驱赶树上灰鹳筑巢之事。可忙里偷闲,他仍然不忘依时序和节序看花赏花——
4月2日:“山桃已盛开……晚六时半贺笠来讲《实践论》,历二小时。”4月3日:“馆中杏花尚未开。溥仪生父载沣已故,其弟载涛以其遗书捐献文物局。”4月9日:“谢刚主赴图书馆阅书,余往晤之。见杏花盛开,丁香、海棠尚无消息。下午开学委会,又开新组织准备会。”
俱往矣。故宫今年元宵节灯光秀蹿红海内外。而且今年花事早。全国“两会”才开始,3月5日,首都即报玉兰和山桃同一日开花,比往年3月15日前后开花足足早了一旬。人气旺是一方面,气候暖化也是显然的——1950年代开初,北京山桃开花,在清明节前一点;2000年来后,十多年时间,山桃玉兰开花在3月中旬。今年则在3月初。郑州小桃第一枝粉红小花,今次在3月3日下午。
借了气候暖化和连年暖冬的地力,新世纪来后,梅花在中原地区卷土重来。刻下河南全省从南到北,自信阳、许昌、郑州、新乡而安阳,层层远上,“梅花以惊蛰为候”对应恰当。古来梅花栽培,艺梅多用桃杏为砧木嫁接。陈俊愉、程绪珂先生主编的《中国花经》,和俞德浚先生的《中国果树分类学》,都说及梅花嫁接用山桃为本,故而山桃变种,开花有白花和粉红花。鄢陵花木之乡,古来即有绿花桃一种,尤物惊艳天下,且有单瓣与千叶花。
山桃开花早,前人多有述及。《救荒本草》第363记桃树,周王说桃有多种:“名多不能尽载。山中有一种桃,正是月令中‘桃始花’者,谓山桃。”惊蛰三候,一候桃始华。今年郑州3月3日小桃开花,比惊蛰之日早了三天。
话说至此,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山桃与小桃的关系我想差不多是说清楚了。为何山桃又可以称小桃?那最后一个说小桃的老辈,怕是数着邓云乡先生了——邓公山西人,原在北京工作,又远赴江南,先苏州后上海。他说老北京燕京风土,有《燕山花信谱》一帙,打头即是《山桃花》:“客居江南,年年一到旧历二月中,不禁想起北京的山桃花来。”他回忆旧都故家早开的山桃花:“苏园忆,一树小桃红。廿四番风尔独早,三春迎客记头功。常在梦魂中。”
题目写的是山桃,话匣子打开却是扯上了小桃。把山桃与小桃打通,似乎只差了半口气,那么我就接着邓公老前辈的话茬子,把话说透了吧——这园艺品种的山桃花,虽然花色品种多,但它和真桃花与真梅花比起来,花瓣又最秀小精巧,故可美称为小桃,显得十分文气文雅。
2019年3月9日于甘草居
作者:何频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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