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戒在狮驼岭被白象怪抓走,唐僧催促悟空前去救援,悟空却拿定主意“等他受些罪,再去救他”。那时被捆绑的八戒浸在池塘里,“象八九月经霜落了子儿的一个大黑莲蓬”。妖怪关注的重点是唐僧,但八戒也是到嘴的肉,不可放过,“待浸退了毛,破开肚子,使盐腌了晒干,等天阴下酒”,这一计划与先前金角大王与银角大王的盘算完全一样。要救八戒上岸是轻而易举之事,可是悟空偏不,他决定先戏弄一番,诈出八戒积攒的私房钱再说。
悟空冒充阎王的勾司人,将八戒藏在左耳朵里的私房钱全数搜出。说来可怜,那一小块银子总共只有四钱六分。八戒哪来的私房钱?原来,唐僧师徒化斋时常会得到些“衬钱”,八戒“食肠大”,有时拿到的“略多些儿”。别人拿到衬钱都消费了,八戒“不舍得买了嘴吃”,一点点地积攒,后来托银匠熔成一小块藏在耳中。这点钱“都是牙齿上刮下来的”,对好吃的八戒来说,能够坚持下来得有多大的毅力。别人拿到“衬钱”花了没事,自己坚持积攒就成了错误?故而八戒愤怒地反驳悟空的指责:“这是甚么私房!”
悟空秉性高傲,不理会俗务,这次盘查八戒,实由沙僧在他耳边吹风所致。沙僧一路上罕言寡语,眼见自己的衬钱已经花完,八戒却有积攒,他心里不平衡,便向悟空诉说。八戒积攒下这点银子用了较长时间,其间唐僧与悟空并不知晓,沙僧却是一清二楚,可算是个有心人。其实,唐僧也有衬钱的积攒,他离开通天河时就收过“约有四五钱重”的银子,还一直没动用过。沙僧不敢对师父有怨言,对八戒也不便公开责询,只好私下向悟空诉说。悟空听了当然要不高兴,前不久做菜缺少油盐酱醋,悟空就拿出自己的衬钱上街购买,八戒却是在偷偷地私藏。这类细节与取经大业相较实是琐碎小事,而作者遇上机会就不忘添上几笔,似是有意皴染师徒四人间的矛盾。
就八戒与沙僧而言,沙僧是师弟,原先只是卷帘大将,八戒身为师兄,又曾官居天蓬元帅,气势上确实高出一筹。悟空被唐僧赶回花果山时,八戒晋升首席徒弟,上任后立马就将肩上那副担子扔给了沙僧。这两人初遇时,沙僧骂八戒“莫言粗糙不堪尝,拿住消停剁鲊酱”,八戒“闻言大怒”:“我老猪还掐出水沫儿来哩,你怎敢说我粗糙?”从后来相处来看,这结下的梁子似乎并没解开。悟空与八戒的不和谐更明显:悟空对八戒是骂不离口,如夯货、饿鬼、呆孽畜、馕糠的劣货等,还动辄恫吓:“便伸过孤拐来,打二十棒!”悟空被赶出取经队伍时,临行前悄悄关照沙僧:“贤弟,你是个好人,却只要留心防着八戒言语。”其本意是从保护唐僧着想,却会影响八戒与沙僧的关系。八戒也有反击的利器,那就是鼓动唐僧念《紧箍儿咒》,往往八戒一开口,唐僧便“果然信那呆子撺唆,手中捻诀,口里念咒”。悟空疼痛难熬,满地打滚,而八戒在一旁“笑得打跌”:“你只晓得捉弄我,不晓得我也捉弄你捉弄!”为了这类事,悟空对沙僧也很有意见,曾当面斥责:“你这个沙尼!师父念《紧箍儿咒》,可肯替我方便一声?”徒弟总共只三人,关系却弄得有点复杂。悟空认为矛盾根源在于唐僧对八戒“护短”,遇事总“偏向他”,尽管自己一路捉怪擒妖,可是唐僧却认定八戒才是“得意的好徒弟”,八戒也深有感受,知道师父“常时疼我爱我,念我蠢夯护我,哥要打时,他又劝解”。唐僧曾向悟空解释:八戒“虽是心性愚顽,却只是一味懞直,倒也有些膂力,挑得行李”。他的考虑很功利,另有层意思还不便说透:悟空过于强势,需要有股掣肘平衡的力量,八戒正是适合的人选。唐僧知道自己“偏心”会导致矛盾,他一再批评徒弟们“全无相亲相爱之意,专怀相嫉相妒之心”,却未有缓解措施,也许他以为这样更有利于为师的驾驭。好在大家存有修成正果这一最大公约数,师徒四人才磕磕碰碰地一路走到西天。
搜缴八戒私房钱那段描写蕴含了丰富的内容,同时也留下疑问:八戒硬压下“买了嘴吃”欲望攒钱究竟想干嘛?他的回答是“留了买匹布儿做件衣服”。八戒对衣着较为上心,做妖怪时还要“系一条花布手巾”作装饰,而离开高老庄时提出的要求,是直裰“昨晚被师兄扯破了,与我一件青锦袈裟,鞋子绽了,与我一双好新鞋子”。他在金皘山看见纳锦背心就忍不住要“穿一穿,试试新,晤晤脊背”,却不想中了青牛怪的计,被“背剪手贴心捆了”。离开玉华县时,八戒拒收金银,只是提出“我这件衣服被那些狮子精扯拉破了,但与我们换件衣服,足为爱也”。八戒虽有美化自己的念想,但贪吃的冲动更强烈,如今硬攒下钱要做新衣,实是身上穿的已非换不可,“上面有几个补丁,天阴发潮,如何穿么?”这也是作品中描写八戒“在坡前晾晒衣服”的原因。师徒四人中,唯有八戒遇上了这一难题,由于一路挑担,衣服磨损得厉害。
自离开高老庄那天起,八戒就摆脱不了那副担子的重荷,他为此十分埋怨:“原说只做和尚,如今拿做奴才”。悟空只顾自己走路轻省,“那里管别人累坠”,他还教育八戒:“既是秉正沙门,须是要吃辛受苦,才做得徒弟哩。”八戒立即反驳:“似这般许多行李,难为老猪一个逐日家担着走,偏你跟师父做徒弟,拿我做长工!”悟空无法回答八戒的诘难,只好出言威胁:“但若怠慢了些儿,孤拐上先是一顿粗棍!”每日挑担几十里路是重体力活,八戒常遭诟病的贪睡与好吃,其实都与此密切相关。八戒曾央求道:“我挑着重担,着实难走,须要寻个去处,好眠一觉,养养精神,明日方好捱担”;也常提出“化些斋吃,有力气,好挑行李”,这些都是合理的要求。作者用了不少笔墨对八戒的吃作调侃式的夸张描写,一碗米饭“扑的丢下口去,就了了”的吃相确实也不雅。悟空常干预八戒的吃饭,要他“将就彀得半饱也好了”,并未顾念他干的是重活,连沙僧也会“暗把八戒捏了一把”,要他注意“斯文”。八戒有时忍不住要提醒他们,自己一路挑担,“长忍半肚饥,你可晓得?”八戒的考虑很现实:这顿吃饱了,下一顿还不知在哪里,就是化到了斋,那紫金钵盂也实在装不了多少,还要供师徒四人分享。因此哪怕悟空在旁威胁,八戒照样“吃了又添,添了又吃,直吃得撑肠拄腹,方才住手”,因为“一顿尽饱吃了,就是三日也急忙不饿”,长期挑担竟练成了他这骆驼般的本领。
八戒吃相不雅,却非只顾自己一饱。樵子从豹子精那儿被救出后,欲罄其所有设素斋酬谢。其他人坐等享用,八戒却前去关照:你家寒薄,“只可将就一饭,切莫费心大摆布”。剿灭犀牛怪后,金平府百姓“这家酬,那家请,略无虚刻”,悟空等人吃得心安理得,只有八戒“把洞里搜来的宝物,每样各笼些须在袖,以为各家斋筵之赏”,他早在扫荡妖怪洞府时,就已“收拾些细软东西出来”。唐僧只知念经拜佛,悟空在仙界横冲直撞,若论谙熟人情世故,也只有八戒了,其生活经验之丰富,也为他人所不及。过冰封的通天河时,悟空对八戒索讨稻草疑惑不解,八戒解释说:“要稻草包着马蹄方才不滑,免教跌下师父来也。”八戒又要唐僧在马上横拿九环锡杖,悟空认为他想偷懒:“锡杖原是你挑的,如何又叫师父拿着?”八戒只好再次耐心解释:“冰冻之上,必有凌眼”,若踏到掉下去,有锡杖架住方可救得。离开祭赛国后遇上绵延千里的荆棘岭,沙僧建议放火烧山,八戒立即反驳:“莫乱谈!烧荒的须在十来月,草衰木枯,方好引火。如今正是蕃盛之时,怎么烧得!”后来全靠八戒“双手使钯,将荆棘左右搂开”,硬辟出条路,而且“行有百十里”后还拒绝休息,仍开路在前,此时谁也不敢将“偷懒”二字与他相连。八戒虽也名列上仙,但他的思想与行为却与凡夫俗子无异,形象也最为丰满,尽管身上缺点不少,却一直受到读者们喜爱。
八戒就是个普通的凡人,他每日挑担,累了要睡,饿了想吃,衣服补丁打多了就想攒钱买件新衣。不过自第七十九回起,他不再为衣着发愁。比丘国百姓为感谢唐僧师徒救了一千多个小儿,家家抢着宴请,“或做僧帽、僧鞋、褊衫、布袜,里里外外,大小衣裳”。在玉华县,王子又命裁缝“取青锦、红锦、茶褐锦各数匹,与三位各做了一件”。作者这样安排也对,眼见已临近灵山,总不见得让八戒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去见如来吧。眼见功德圆满,八戒满心欢喜:“师父成佛,我也望成佛”,结果却与他的期望值落差甚大。八戒出言抗辩:“他们都成佛,如何把我做个净坛使者?”如来先是训斥:你凡心未泯,这还是看在一路挑担份上的“加升”,继而又诱以实惠:“凡诸佛事,教汝净坛,乃是个有受用的品级”。可是修成正果后,八戒已“不嚷茶饭”了,担子也不挑了,他也感到奇怪:“不知怎么,脾胃一时就弱了。”如果早个几年当“净坛使者”,八戒会感恩不尽,但此时他吃的欲望已很微弱,何况这个差使也不好当:如来座前的供品,八戒可敢去“净坛”?其他佛爷、菩萨、罗汉座前的供品,八戒前去“净坛”似也不便,挑担十万八千里,如今只博得一个空头衔而已。而且,如来只关注了八戒的吃,未虑及他对穿的需求,历来供桌上也不曾有过衣裤鞋袜,八戒若想再穿新衣,看来得自己设法解决了。
作者:陈大康
编辑:吴东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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