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我在佛罗伦萨城里闲逛的时候,在佛罗伦萨美术学院附近的一个小广场边上,瞧见一个很体面的建筑,浮雕圆雕的一堆,簇拥着把一个门面整得热热闹闹的,我便趋近瞅瞅,想知道这建筑过去做什么用的,里面有什么名堂,藏着什么宝贝。
在佛罗伦萨这种地方要千万留神,随便一碰就遭遇名作,不能浮皮潦草地瞎走。可那个漂亮的宅子门紧关着,门口的说明牌上又不是英文,我不知所以,正要离去,转眼却看见紧贴这豪宅旁边的一个门口在出售门票,眼睛朝里一扫,是简单的平房围起来一个普通院落,墙上光光的啥也没有,门口也素素的一无装饰,显然那个入口与这个豪宅完全无关,而且被这个豪宅更比得清汤寡水,会有什么好看的。我差不多只是为了表示一点礼貌——别那么冷冰冰地跟门口含笑收票的佛罗伦萨女子擦身而过——才朝她问了一句:这里是个什么地方?里头有画吗?“有的,有的,很值得看的画哦。”
要不要信她?我内心踌躇……那么多华美耀眼的地方都看不过来,这简单的几栋屋子,值得进去吗?可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了(八成也是为了礼貌吧),总之,鬼使神差我就买了票进去了——纵然白花了十个欧元,天不是也塌不下来嘛。进去一看……我的妈呀!这里是圣马可修道院,其中的壁画是我最喜欢的文艺复兴中画家之一弗拉·安吉利科(Fra Angelico,1395-1455)画下的。啊!啊!啊!我的心乐得咚咚直跳(感谢上帝的指引啊!)
说起意大利文艺复兴,人人眼睛都朝那“三杰”看。得是学过西方美术史的人才会知道,弗拉·安吉利科是其中很特别很精彩的一个画家。16世纪佛罗伦萨的画家兼文人瓦萨里,写了一本如今大大有名的书叫《名人传》——此书被视为西方第一本艺术史——记录下了一系列当年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天才们。安吉利科在书中被瓦萨里称为“稀世罕见的天才”。
就这么偶然,我与这位“稀世罕见的天才”相遇了。
圣马可修道院走进去就是个简单之极的四方庭院,院中别说没有雕像,就连好好培植的花草都没有。东西南北围着的房子是两层的,下面是开放的回廊,上面的一层是全封闭的,墙壁上面只有若干个极小的窗子,那里正是修士们修行的地方了。从直直的木头楼梯走上去,就看得出楼上的空间其实蛮宽敞的,屋顶很高,木头的房梁全部裸露着,看着相当质朴大气,地面全是一块块红砖铺就的,也是一味的朴素,但干干净净。就是在这个宽敞空间中隔出了许多间小小的静修室,呈回字型分布:中间先围出一圈,然后再沿着整个房子的外壁又围了一大圈,在外圈和内圈的小室之间有红砖的过道。过道宽宽敞敞,那些静修室则很小,每一间也就五六平米大小。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极小的窗子,是很“农民”地用一块厚重的木头大粗板直接钉在墙上,用铁栓固定,然后在这块粗大的厚木板中心抠一个小窗洞,只有一个人的脑袋那么大小,窗洞前配有一个可以拉开的小木扇……这种空间,这种窗洞,照我们现代活得轻飘飘的人看来,跟囚室的风格几乎一样。虽然这么说有辱神明,但必须得用这样的比喻,才能让读者对于那些个修行室有一个比较感性的印象。然而,这里大大奢侈的是,每一间静修小室内都有一幅安吉利科画的壁画!此外,门外的每条过道的尽头,也有他画的尺寸更大的壁画……所有这些画全被完好地保存到今天!
对已经饱看过文艺复兴之后各时期名作的现代人来说,安吉利科的画,乍一看似乎没有什么出奇制胜之处,相比三杰作品的或优美,或饱满,或健壮,他的画就显得太克制了。他笔下的人物个个都很收敛——从精神到身体,绝没有一个人让自己放肆地长得腰圆膀粗的,更别提脑满肠肥了。他们全体倒像是在营养有限的条件里长大的人,都有些弱柳扶风的,四肢细细长长,容长脸儿溜肩膀。就是这样的一些人,精神却很强大,无论身处什么场面——悲惨如基督受刑、流血、死亡;喜庆如基督出生、复活、升天——都有极高的承受力,人人从容安静,绝不呼天抢地,也不欣喜若狂,就只是用静与定面对现实并坦然地接受。单是这一点,就会叫观众吓一跳了。这样的静定气质,构成了安吉利科画面“稀世罕有”的明净清晰,从构图到层次到色彩都是。虽然从他画上的建筑走向、衣褶处理、面部造型上看得出,这个画家已经完全掌握了文艺复兴绘画中建立的透视法、明暗造型法,以及人体解剖知识,但是他从不在画中炫耀这些能力。比如他画耶稣背着十字架去各各他山的路上,当年应该会是个万人空巷的场面,很多画家会把这一幕当成展示自己描绘才能的机会,饶有兴致地去刻画种种人,种种姿态和表情,如神情冷漠粗暴的押解士兵啦,冥顽冲动无知的围观市民啦,乃至各式各样的衣饰兵器等等,而安吉利科把这个火爆场面简化成只有三个人:背着十字架,面容平静,腰杆儿笔直的耶稣,圣母与一个圣徒在他身边静静地陪着他。我在修道院里的每一幅画中都看出,安吉利科无论去画传说中的多大场面,他都尽量选择用最少的人物去表达。他为什么要如此简化画面呢?他是只想让自己的画传递天国的信息和神的光辉吧,因此,任何干扰这一目的的东西都要去掉。这样一来,他的每一张画都像是被他用什么秘法过滤过的,滤掉了尘世间的纷扰杂乱,也滤掉了人的情绪,人的得失,乃至人的生死。结果,他的画面获得了一种特别纯净的视觉效果,有一种水晶般的晶莹剔透之感,甚至好像都具有一种莹莹润泽的光芒。
一个能这么去画画的人,原来他自己根本就是个修士呢。安吉利科原名叫乔凡尼,出生在托斯卡尼地区的一个小村里,距离佛罗伦萨只十几公里。据说他十几岁就进修道院了,而在现今查得到的教会文档中还可以知道,他很早就会画画——教会存有他在二十三岁时收到画款的记录。安吉利科进的是多明我会教团,这个教团以保持圣洁和事贫为使命。据说安吉利科在修道院里还担任了一定职务,但是这一点似乎并不曾妨碍这位修士在艺术上的精彩发展,情况还正相反,他对教会的事务浸润越深,艺术上获得的精神光芒越足。圣马可修道院里的作品难道不是最好的证明吗?——张张都向人传递纯洁虔敬的心意,哪里是后来那些表现声色犬马,豪饮宴乐的人世,或者自我表现内心纠结郁闷的画作可比!总之,修士兼画家安吉利科在这家修道院呆了近十年(1436-1445),静静地修行,慢慢地画画,不求闻达。
可巧,佛罗伦萨当时的执政者科西莫·美蒂奇在圣马可修道院里保有一间属于他的静修室(以供这位执政者在厌倦人事时有一个避风港),于是安吉利科的才能不可避免地进入了上层雇主的视野。他后来就被教廷召去罗马为圣彼得教堂作画(可惜后来他的画被后任的教皇铲掉画上别的了)。他就这样在罗马呆了下来,直到1455年在罗马的一家多明我会修道院过世,被安葬在罗马的Santa Maria sopra Minerva教堂中。在他的墓碑上刻着这样动人的句子:“当我唱出自己的赞美时,别把我的能力算成Apelles(公元前4世纪的古希腊名画家,为亚历山大大帝作过肖像——译者注)的那一种;而应说,此举都是奉我主基督之名,我的一切都要奉献给贫苦。在这个尘世间的所有作为在天国里是没有位置的。我,乔凡尼,是托斯卡尼的一朵小花。”
瓦萨里在他的《名人传》中对这位艺术家的赞词是这样的:“给予这位教士多大的赞誉都不算过分,他的一切言和行都非常谦卑,非常柔顺,他的所有画作都染上了这种悲悯谦卑的气质。”在安吉利科过世几百年之后,在1982年,教皇保罗二世给这位修士画家进行了宣福礼,认证他是受神庇护的人。那该是教会的一种荣誉性特别认证,以此来表彰一个修士突出的纯洁和虔敬。
英国文人和批评家罗塞蒂(William Michael Rossetti)对安吉利科一样赞扬有加:“从弗拉·安吉利科一生的行迹,就能知道,他为什么该得到教会的认证。他过着一个多明我兄弟会的奉献和禁欲的生活,从来都没让自己超过这个身份。他奉行着照料贫困的教律;他总是怀有喜乐。他所有的画都是神圣的题材,而且他从不改变或者夸耀它们,这也许是出自宗教的信念,因为他的画出自神圣的灵感,它们都保持着起初的本色。他总是会说,他在描绘基督行迹时,他要全然和基督待在一起。可以确定的事实是,他每次拿起画笔之前都要先祈祷,还有,他每每画基督上十字架时没有一次不流泪的。”
看过了他的画再读这些文字,让我内心有深深的感动。现在安吉利科对于我已成为一个亲近之人,闭上眼睛心头就会浮现出这样的场景:他披着多明我会修士标配的黑斗篷(他一定也会是身形瘦弱的人吧),每天早晨在做过晨祷之后,拿着一把画笔进入了我6月在圣马可修道院看见的那些小室。他的面容十分干净,眼神清澈,那样的眼睛里看得见的只有神,只有那些愿意跟随神的人——的确如此,我分明看见他画中出现的每一个人头上都有一圈灵光!头上没有灵光的人进入不了他的画面,或者说他一律都看不见。那些一味寻欢作乐,醉生梦死的人他也看不见,他的世界里只有神和侍奉神的人。
其实这两年我在面对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时已经开始心生疑惑:当人们欢庆艺术家在表现人的能力上取得了长足进展,创作了极其辉煌的写实画作时,艺术分明调转了一个方向,哗啦啦沿着人的感官享乐,自我膨胀,进入了另一个河道。中世纪的宝贵遗产,会不会因此被丢失、误读和遗忘?
在这个允许肆意表达人性的时代,我们是得到更多幸福了吗?我们的内心世界是更加美好了吗?
2018-12-21加州千橡
作者:王瑞芸
编辑:王秋童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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