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舒伯特(1797-1828),有一桩事说起来令人咋舌——他年纪轻轻在31岁就过早辞世,但在音乐创作上居然已经具备“晚年”气象。这种生理年龄上的“早”与艺术境界中的“晚”,其间的剧烈反差乍一看几近不可思议。艺术中早熟而早逝的天才有很多,如唐代的诡奇诗人李贺(791-816)、英国浪漫派抒情诗旗手济慈(1795-1821),或如北宋少年画神王希孟(1096-1119?)以及法国浪漫派绘画先驱籍里柯(1792-1824)等等。音乐家中,英年早逝的天才数起来有一大批,不仅包括大家熟知的莫扎特(1756-1791)、门德尔松(1809-1847)和肖邦(1810-1949),还有佩尔戈莱西(1710-1736)、贝利尼(1801-1835)和比才(1838-1875)等。中国的音乐家中,属于这个行列的人物,20世纪上半叶有“一代宗师”黄自先生(1904-1938),晚近一些则有“歌曲之王”施光南(1940-1990)。他们均是在个人艺术发展达到盛期时不幸离世,让人不免痛惜和扼腕……
但是,在这些早逝天才中,舒伯特依然是独一无二的:他在刚刚步入成年之后便因病痛折磨面临死亡威胁,于是凭借音乐来咀嚼人生的酸甜苦辣。及至去世前,他似乎与死神达成某种和解,笔下的音乐中浮现出罕有的宁静与安详——一种只有“人之将死”的时刻才会出现的“晚年”情怀。考虑到作曲家此时的生理年龄刚过“而立之年”,这其间给听者带来的感受可谓“一言难尽”,更是“别有滋味在心头”!
不妨听听舒伯特最后一首《降B大调钢琴奏鸣曲》D.960的第二乐章。这首篇幅巨大的奏鸣曲和其他两首体量同样庞大的奏鸣曲(D.958,D.959)均完成于作曲家辞世前两个月,音乐界现已公认,这三首最后的奏鸣曲是作曲家在这一体裁中的至高杰作,其艺术质量和情感深度几乎堪与贝多芬最伟大的钢琴奏鸣曲相提并论。这是人在临近生命终点时的心态写照吗?一支深沉而内敛的旋律在漂浮摇曳的轻柔伴奏声包裹中,缓缓走来……它没有歌词,但恰似一首歌曲,携带着不会被错认的舒伯特式典型印记,似从心中唱出,质朴、内省,带有一丝苦涩,绝无半点炫耀和浮华。何谓“感人至深”?这里正是这样的时刻。镜头一转,音乐进入中间的对比段。低音部传来隆隆的脚步声,似要匆匆上路,也好像生命的回光返照。但就在鼓足勇气的行进中,小调的和声色彩不断侵入,于是步履就不免显得蹒跚和迟疑起来。突然,行进的脚步戛然而止,出现一个意想不到的长时间休止——这是又一处典型的舒伯特用笔,似是欲言又止,或是睡梦中的惊醒……音乐悄悄滑回到乐章一开始的如歌旋律,但不是简单重复,而是通过织体和音区的变化,为音乐平添崭新的心理向度:尤其是全曲最后转向大调,色彩瞬时轻亮起来——这不是扫除阴霾,而是将身心托付给想象中的彼岸,因而就获得了涅槃式的宁静。
如此具有超越情怀和彼岸性质的意境,按常理一般需要经过漫长的生活锤炼和生命体悟,至人生的“老年”方能成就。但这样的艺术风范居然流露在一个青年人的笔端,着实令人吃惊。相比,连莫扎特这样的旷世奇才也会自叹不如吧。三十岁刚出头就洞穿了人生的真谛并以智慧的态度安然接受生命的有限与短暂,并以精湛的艺术将这种体悟刻画出来使之永恒,古往今来,不知还有哪位艺术家可与舒伯特相比?
舒伯特通过纯音乐来表达对死神的接受和对天堂的向往,尚有不少其他例证。如几乎与上述最后三首钢琴奏鸣曲同时写作的《C大调弦乐五重奏》D.956,它的第二乐章“柔板”堪称舒伯特所有慢板乐章中最伟大的皇冠。难怪著名德国文豪托马斯·曼(1875-1955)和波兰大钢琴家阿图尔·鲁宾斯坦(1887-1982)都曾表示,希望在临终之际由舒伯特的这一乐章作陪。描摹“天堂”意象,这倒是具有深厚宗教背景的西方古典音乐中的一个悠远传统,但是乐史中很少有音乐达到过如此的沉静、温暖、甘美和安谧——这个“柔板”的开头A段是所有音乐中的一个极致,它充分利用了弦乐器(小提、中提和大提琴)的“伸展”与“延长”性能,用极为悠长的“无终线条”和几乎没有句逗的“循环呼吸”表达了永恒时间的无尽延绵。而舒伯特特有的和声丰富变化与色彩饱和度又支撑了音乐的长气息延展,使音乐避免陷入静态的单调与乏味。记得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曾说过一句诗意的名言:“我心里一直都在暗暗设想,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说,天堂听上去就应该是舒伯特这个“柔板”开端的模样?!所谓“此曲只应天上有”——舒伯特的《C大调弦乐五重奏》慢乐章即为明证。
一位年纪尚轻的艺术家,笔下的音乐中不断出现这种“晚年”特有的临终意味,这种罕见的艺术现象只能来自这位艺术家独特的人生体验。1822年的秋冬时节,年仅25岁的舒伯特得知自己罹患不治之症。绝非凑巧,他的音乐创作(尤其是大型器乐创作)正是从这时开始步入真正的成熟期,而标志这一转折的重要里程碑作品正是著名的《B小调“未完成”交响曲》D.759和钢琴曲杰作《流浪者幻想曲》D.760。自此至去世,死亡的阴影一直伴随着舒伯特,并深刻影响了他的创作走向——孤独、无助、焦虑、恐惧,破碎的梦境,甜蜜而带有欺骗性的回忆,或是“苦乐相间”(bitter-sweet)的难言况味,乃至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和带有疯狂意味的挣扎与反抗,这些复杂并具有强烈浪漫气息的思想情感范畴不仅成为舒伯特的表达主旨,而且也敏感地回应着当时欧洲人在后启蒙时代的普遍心理变化。
这种带有强烈悲剧感的音乐表达至舒伯特生平的最后两年(1827-1828)发展至新的层面,并展现了新的维度——浓重的悲剧性依然存在,但平添了达观、缓和、顺从和接受的神秘意味。舒伯特的音乐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似乎达到了“智慧”和“彻悟”的至高境界:大限将至,但死亡不再是恐怖的终点,而是进入彼岸并融入永恒的安宁休憩。我甚至认为,舒伯特的最后两年可被看作是这位作曲家生涯中的一个独立单位,标志着这位年轻作曲家的“临终晚期风格”。
几乎所有的史家和评家都对舒伯特在这一“晚期风格”阶段的创作数量和质量感到惊叹不已。《降E大调钢琴三重奏》D.929,两套《钢琴即兴曲》(D.899和D.935共八首),声乐套曲《冬之旅》D.911,《F小调四手联弹钢琴幻想曲》D.940,《C大调“伟大”交响曲》D.944,《降E大调第六号弥撒》D.950,以及上文已经提及的《C大调弦乐五重奏》和三首最后的钢琴奏鸣曲……这是不可思议的创造奇观,因为所有上述作品均属于各自体裁领域中最伟大的杰作之列,有些甚至是至今也无人超越的登峰造极之作——如《冬之旅》之于声乐套曲,《F小调幻想曲》之于四手联弹钢琴曲,《C大调弦乐五重奏》之于该体裁。这样的创造能量爆发和如此杰出的创作质量短时间内集中于一位艺术家的病躯之身,语言的形容只能是——“奇迹”。
舒伯特是世界级“超一流”作曲家行列中在世寿命最短的一员。他的伟大不仅在于他的早熟,还在于他在早熟的基础上继续了幅度巨大的心理和艺术发展,而且这种心理和艺术发展的速度之快远远超过了生理成长的速度。他似乎在与死神赛跑,终于在死神接管他之前,“及早”并“及时”跨入了最后的“晚期风格”。
作者:杨燕迪
编辑:周俊超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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