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员》剧照
那一天到底来了。1938年12月2日下午,德累斯顿图书馆的一位老馆员把维克多·克莱普勒叫过去。一年前,就是他跟克莱普勒说不准再进阅览室了,现在,又是这位老馆员通知他,不准再借书了。厉禁。没得商量。克莱普勒在自己的日记里记述道:“但这一回跟一年前不一样。老人痛苦得说不出话,我还得反过来让他冷静。他一直拉着我的手,泪水夺眶而出,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心里怒火中烧……要是明天出点事就好了……”第二天是节日。“他们要结队的嚜……可以干他们……但只杀不够——得折磨他们,折磨,折磨……让他们先尝尝自己作孽的滋味……”
克莱普勒是学者,犹太人。图书馆里同情他的人不止一个。可他也知道,同情者是孤立的,他们自己也无望无告,也害怕。
具体不晓得是什么时候,总归也是三十年代中后期,女记者玛利亚·莱特纳大着胆子跑回德国。她是在布达佩斯长大的犹太人,拿着假证件,就那么大摇大摆地去了。到了杜塞尔多夫,进图书馆,指名要看海涅专藏室。馆员一个个都惊呆了,有人厉声问:“你不知道海涅专藏室早封闭了吗?你打哪儿来的呀?”莱特纳诡称自己是美国人,来杜塞尔多夫就为了看一眼海涅的东西。
旁人大概都觉得她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天外来客,她也乐得摆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图书馆员们凑在一起,计议了半天,终于有个瘦子对莱特纳说:“等着!”他或许去问了上司,过会儿回来,只说:“跟我来。”
海涅专藏室在图书馆深处。灰尘遍布,一溜柜子沿墙摆着,墙上空无一物。瘦子一言不发,打开柜子,把一些书脊上印着花体字作者名的书拿出来给莱特纳看。还有中文、日文、西班牙文、希腊文……的版本。一百种语言的译本!瘦子又打开别的柜子,里面有海涅的胸像,有画像,还有海涅最喜欢的鹦鹉的标本。“他写信给劳伯(Heinrich Laube,海涅的朋友、作家),说只有他跟马蒂尔德(海涅的妻子)养得活它。”瘦子解释道。接着他忽然箝口,好像意识到自己多嘴。他看了看表,开始锁柜子。“那些毫无意义了。”他说。莱特纳后来写道:“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我想着这两位图书馆员:流着泪的老头儿和话不多的瘦子。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不过,心理上我似乎更亲近瘦子。瘦子更像咱们普通人。没有泪水,可能也没什么骨气。但偶尔没忍住,讲了句鹦鹉。
作者:刘铮 责任编辑:安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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