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新年后,我把手机屏保换成了几朵小蓝花,那是春节假期在杭州梅家坞拍的一丛阿拉伯婆婆纳。梅坞春早,清新的阳光映照那些精致的紫蓝,带来初春的喜人气息。更喜人的是,近日读到李叶飞“植物星球”公号的一篇《随着商人、士兵、马蹄、车轮从西方进入东方之国,无名无姓》,指出婆婆纳别名狗卵草,则我的戊戌狗年生肖植物有着落了。
每年写写与农历生肖对应的草木,是私人的应景凑趣;但今年颇费踌躇,因为要找一种名字含“狗”或“犬”,而又有话题、有意思(最好还是漂亮的花),自己认识、也能为较多人了解的(这样谈起来才亲切),真不容易。留心了一段时间,只有狗牙花、狗尾草勉强可以考虑,但两者各存不足,且名声不佳,现在选作戊戌生肖年花的婆婆纳狗卵草,却还更粗俗;然而,这种小花、特别是其中的阿拉伯婆婆纳,精美动人之至,自己向来在心,还是值得好好谈谈。
狗卵草,指的是婆婆纳的果实形状。李叶飞文中说这个很多人不知道、被遗忘了的别名,见于清人赵学敏的《本草纲目拾遗》;而该书引了元人释继供《澹寮集验秘方》的狗卵子草治疝气药方,于是他得出结论:“元代已经有了这种植物(婆婆纳),那个时候的人们已经叫它狗卵子草。”也就是说,这很可能是婆婆纳最早的中文名。它的下一次出现于典籍,集中在明人几种救荒野菜书,那时的名字则是婆婆纳或破破纳了。他认为:婆婆纳这种原生于西亚和欧洲的植物,至少在元代已随着商人、士兵、马蹄、车轮被无意间引入中国,到明初已经传播很广,随处可见;最早被郎中医家留意,以植物的特征来记录其名为狗卵子草,后来编撰那些救荒野菜书的明代皇室子弟、儒家学者,嫌此名不雅,遂改为婆婆纳,这个名字则是没有出处解释的。——这番考证我很赞赏,虽然还有可补充申说之处。
然而,现在正逢狗年,这名字反而让我欣然了,因为如前述,戊戌新年到浙江度假,又一次偶遇了阿拉伯婆婆纳:年初二在西湖湖西的山野游荡,梅家坞茶园田边,发现匍匐于草地的小蓝花又开了。这种铺散蔓延的一年生草本植物很不起眼,却是我最爱的江南春色之一,那星星点点的翠蓝长期盈动于心。遂特地让她们在手机中日日相对,却原来无意中恰应年时,岂非妙缘。
与阿拉伯婆婆纳还有着前缘,且前两次相遇也都在江南春日。初识,是近十年前的烟花三月江浙行旅,其时乱花迷眼,种种陶醉,但仍留意到极为小巧的阿拉伯婆婆纳,无论山野林间还是扬州大明寺这样的古刹,那细微的幽蓝都过目难忘,视为最喜欢的野花,在纪行之文《走江南,幸琼花追随》中专门提了一笔:“……更蓝的野花阿拉伯婆婆纳,细小精致,那种又清纯又梦幻的蓝,尤其令我动心。”
随后,不但从友人处知道其名字,还在另一趟旅途中买到郭宪的《那些花儿——与100种野花的邂逅》,里面有一篇《婆婆纳和它的一家》,正为此文而购该书,由之正式了解这种乖巧的小花。其说法是:“婆婆纳是土著,源自中国。每年早春,总会开些很小的淡粉或淡紫色花。”在我国有六十余种婆婆纳,它们“典型的四花瓣,左右对称,下小上大,花瓣上有数道颜色更深的条纹,在均匀中略有变化。还有一个明显家族记号,就是两枚突出的雄花蕊。”至于其中艳蓝色的阿拉伯婆婆纳,又称波斯婆婆纳,“有人考证,它一百多年前才从异国他乡来到中国”,“被植物界科学家认定为入侵的有害生物”,但却迷倒爱花人。
重逢阿拉伯婆婆纳,是某年的人间四月天闲游江南,又是在最后一天、再到西湖苏堤的锁澜桥探访上次发现的一棵琼花,欢赏之余,还在桥下草丛看到满地的阿拉伯婆婆纳,同属让人惊喜的恰好美遇,是那趟春色繁艳、酣畅迷醉之行的压轴花事。记得当时分绿拂翠、拨开垂柳的新叶,如孩儿般蹲伏在水边地上拍此蓝色小花,情形就像郭宪《那些花儿》另一篇《蓝花花》写的:“为它俯下身去,是摄影,也是致礼。”后来遭逢变故,包括此花照片都丢失了。然而春梦留痕,长在记忆中,始终还是心醉的回味,让人温柔欢喜。
这种美丽、纯净、几乎是早春最常见(特别华东一带)的野地小花,不少植物图书都以欢喜而温柔的笔触写过。如周华诚《草木滋味》赞叹它“居然可以美成这样”,“每一次看见成片的阿拉伯婆婆纳,都忍不住要看好久。”涂昕《采绿》将其形容为“眨着湛蓝色眼睛”的“大地派出的使者”,是来察看春天的。
在西方,包括阿拉伯婆婆纳在内的婆婆纳属植物,也是各国自然读物中的常客。如德国玛格特·斯庞等著《那朵花的名字——870多种开花植物彩色手绘图鉴》,介绍了近十种婆婆纳,有一些趣味性小知识,并少有地在花之外还画出了果实。不过该书把婆婆纳归为车前科,误,实为玄参科。法国热内·梅特莱尔的《大自然·一年》——《读库》将其做成了今年的月历——则把婆婆纳归为三月的代表花草之一,所绘同一片原野在一年中各月的变化,三月画面的草坡上就有这小花,一片青绿中隐现点点鲜丽的清蓝,仿佛天意般成为本文的写作背景。
阿拉伯婆婆纳是从西亚引种到欧洲的(据《那朵花的故事》等)。至于引入到我国,何家庆《中国外来植物》记载了一个来历不详的说法,谓在十世纪前后(即宋初,此说令人存疑),并指出阿拉伯婆婆纳的名称始载于一九二一年的邝天锡《江苏植物名录》。——这个名字(包括别称波斯婆婆纳),准确地说明了其来源于西亚,但此名在早期并未统一。一九四〇年初版的周建人《植物图说》,所收以路旁、田野的普通植物为主,当中的蓝花破破纳,应即阿拉伯婆婆纳一名未规范普及之前的拟名,周氏三弟的清简文字说明中特别指出:“这是很精致的野花,开得很早。”一九九五年印行的王绍卿主编《常见杂草图说》,则以波斯婆婆纳之名收入。从这两本书的背景看,阿拉伯婆婆纳归化后扩散得很快,成了遍布南北各地田园荒野、乡村路边的有害杂草。但以其漂亮的颜值,后来已成功扭转形象,如近年江珊等主编《野生花卉》,波斯婆婆纳(阿拉伯婆婆纳)的应用一项为:“花小,极精致,具观赏价值。”因此甚至可作为园林绿化的景观植物。
上溯至古代的记录,就回到刚开始时的话题了。首先第一阶段,作为草药的狗卵草(狗卵子草),除了前引的李叶飞文章,随后在网上还查到一篇更早、更详细深入的学术论文,沈元杰等人撰写、发表在2012年12月《浙江中医药大学学报》的《〈本草纲目拾遗〉狗卵草的本草考证》,通过古今文献考证和植物学比较研究,经过各方面特征的对勘,论证出清代赵学敏《本草纲目拾遗》的狗卵草就是婆婆纳,始载于该书所引的宋元时期释继供《澹寮集验秘方》,从而将婆婆纳在文献中出现的时间上推到后书成书的一二八三年。
值得注意的是,沈元杰该文还提出,《本草纲目拾遗》记狗卵草“似小将军而叶较小”,他们认为小将军(也见于本书,被称为“救疗垂死之圣药”)即阿拉伯婆婆纳。假如这一分析正确,那么顺带可为阿拉伯婆婆纳的引入时间提供旁证了。赵学敏这部对《本草纲目》作补遗续编之书,叙述有小品风味,如狗卵草一条;引用文献繁多,如小将军一条。不过他所引的医书典籍冷僻且多已亡佚,我一时难以查核最早的资料出处年代,权且就用《本草纲目拾遗》的成书时间一七六五年来计算吧,那么综上可以认为:
婆婆纳至少在七百多年前的元初已较普遍见于中国,以致被验证用作草药,由于距今时间较长,可视同归化为本土植物;阿拉伯婆婆纳可能至少在二百五十多年前的清代乾隆年间、甚至更早,已引入我国,并同样入药。
《救荒本草》中的婆婆纳
再说婆婆纳在古史上的第二阶段,作为野菜,见于更广为人知的几种明代著作。最先是朱元璋的儿子朱橚编、一四〇六年刊刻的《救荒本草》,收录灾荒时期可疗饥救灾的野菜,是我国乃至全世界第一部野生食用植物专著,其中“叶可食”部分有婆婆纳,记载略云:“生田野中,苗搨地生,叶最小……微花,如云头样。味甜。采苗叶煠熟,水浸淘净,油盐调食。”——此乃婆婆纳一名的首次出现。不过确实,该名所指何意难明,查过几本研究植物名称的专书都没有谈及。网上有人说是因为花瓣的纹路像老婆婆做针线活纳出的针脚,等等,属于以今逆古的倒推猜测,比较牵强。看来要么是朱橚所取,要么是采用当时的民间俗称,但其原因已经泯灭,只从此约定俗成留下这么萌的一个名字。
其次是一五二四年成书的王磐《野菜谱》,作者乃有名的散曲作家,故该书的特色是除了文字说明野菜的特性、吃法外,还各附一首歌谣式小诗,见其本色行当。他的同乡后人汪曾祺在《故乡的野菜》一文介绍,那些“近似谣曲的小乐府,都是借题发挥,以野菜名起兴,写人民疾苦”。其中收有破破纳,是婆婆纳的转化音,诗歌由此发挥曰:“破破纳,不堪补。寒且饥,聊作脯。饱暖时,不忘汝。”
再次是一六二二年刊印的鲍山《野菜博录》,此书被指为抄袭剽窃,从婆婆纳一条也可见出,基本照搬《救荒本草》,只改了一个字,将原著对此花的美妙形容“如云头样”,变成“如云影样”。不过其配图艺术效果颇佳,比起朱橚动用皇室力量的画工所绘、身为画家的王磐所绘,以及下面几本书的图谱,都要精美,以致近年有人专门集合该书的插图制成书签。
《野菜博录》中的婆婆纳
到明末,一六三九年刻印的徐光启《农政全书》,略有调整地收录了《救荒本草》和《野菜谱》,以此著名农业百科全书的地位,进一步推广了包括婆婆纳在内的野菜。
进入清代,几部大规模的类书专著《广群芳谱》《草木典》和《植物名实图考》,都收有破破纳/婆婆纳,但均照录《野菜谱》和《救荒本草》,没有增添其他内容、特别是没有对其美学特征的描写。也就是说,一直到此时,婆婆纳都不是观赏花卉,所以其他花书也不曾收载,而只以救荒野菜书、农书和本草书(《本草纲目拾遗》)中的面目出现。这大概是因为,早已生长于本土的其他婆婆纳,形卑花小,不被重视,要等此属植物中最漂亮的阿拉伯婆婆纳引入、蔓生到各地为人熟悉后,才改变其地位。
不过,婆婆纳却又见于古典文学名著。从张娟等编著《草木有本心》的阿拉伯婆婆纳一节得知,原来《西游记》写过破破纳。据之检出第八十六回《木母助威征怪物,金公施法灭妖邪》重温,倒是读出一些意味来。
故事讲在隐雾山中,孙悟空除掉了掳走唐僧的豹子精,顺便救出一个樵子;樵子邀唐僧师徒到家里做客,煮了数十道野菜慰劳他们,中有:“看麦娘,娇且佳;破破纳,不穿他。”——以菜名打趣编排。中华书局版李天飞校注本《西游记》,引王磐《野菜谱》来注释,该谱与《西游记》的成书年代相近,这一选取是很得当的;但李天飞在破破纳一条还加了一句:“即婆婆纳,又称地黄”,这就属画蛇添足的失误了,地黄是玄参科的另一种植物,根茎晒干、制作后即生地和熟地,形态、花朵等与婆婆纳并不相同。《救荒本草》在婆婆纳之外另收有地黄苗,记后者的俗名是婆婆妳,这大概是误注之源。
话说那个故事,樵夫带唐僧一行去自己家,路上是劫后重生的优美山景,来到地僻云深处的竹篱茅舍,樵夫的老母亲迎候,母子团聚,喜极而泣,安排饭菜酬谢。——如此细细写下来,让看惯了前面沿途诸种凶险的读者,不禁要担心这是否一个局,比如破破纳等野菜有毒,或者老婆婆会忽然变成妖怪,再把唐僧拿下。然而并没有,师徒们只是饱餐一顿,又收拾起程,还写了那老母亲的再三拜谢,樵夫的依依相送,唐僧与他絮絮对话后,才分手继续西行。没有阴谋,没有套路(整个过程甚至几乎不提向来细心多疑的孙悟空),两页纸的内容没有特别用意,就只是岔开的一段闲话、插入的一段闲文。
这却反而更可玩味。取经之旅,历尽艰辛,该容许偶有这样的放松轻快:不用揣度对方,无需多礼客套,只笑纳一顿农家菜,说些家常话,萍水相逢,也可亲厚,歇脚之后、纵然依依也就此别过,重新踏上征程。——读来让人忽生温暖。
生命的旅途也如此吧,在辛苦严峻的重大关节之外,会遇上一些可宽怀的闲情,那可能只属漫漫长路偶然岔开的一笔,没多大意义,但一份人情,便已是慰藉、是幸运,值得像吴承恩那样给予记取的篇幅。又好比春日繁花纷涌,目不暇接,但别忘了脚下还有阿拉伯婆婆纳的小蓝花,同样是可赏的美意,值得低头垂注,虽然细碎,仍是人生苦旅上该珍视的闲笔。
2018年3月21日春分起笔,3月28日、农历二月十二、第二个花朝节完稿。
作者: 沈胜衣
编辑制作:范菁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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