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酉初冬,得日本古琴学者稗田浩雄先生寄赠《近世琴学史考》。这部由稗田先生倾注数十年功力完成的一千二百多页皇皇巨著,竟然只自印二十册,用以馈赠师友,岂非暗隐知音无多的怀抱?当然不能辜负前辈的好意,虽然不通日文,也连蒙带猜地硬啃起来。
第一章《战乱的余烬》末节《琉球册封使从客传授弹琴》,正是大感兴趣的题目,还曾搜集了一些材料准备写点什么。从这里知道,中国学者刘富琳先生写过一篇《中国古琴在琉球的传播》(《音乐研究》2015年第3期),赶紧找来拜读。刘先生梳理了清康熙二年(1663)、康熙五十八年 (1719)、乾隆二十一年 (1756)三次册封琉球的史料,重点考察了各次随行的琴客陈翼 (字友石,常熟人,明末清初)、陈春树(字利州,长乐人,康熙间)、徐傅舟(杭州人,生年与王文治「1730]接近)其人与他们传授的琴曲。其中关于徐傅舟的材料,较之于我尤为丰富,不免有“崔颢题诗在上头”之叹。
当然还可以有两点小小的补充:第一,陈翼教给三位弟子不同的曲子,是有选择的。琉球国世子所学为《思贤操》、《平沙落雁》、《关雎》。《思贤操》的主题为孔子思颜回,亦未尝不可理解为君主思贤能;《关雎》,历来解为“后妃之德”,“人伦之首,纲纪之大”,“风化之始”,可见是关乎政权的大事。王婿学的是《秋鸿》、《渔樵》、《高山》,强调的是闲情逸致,就连《秋鸿》,也有“贤人避世”、“高远暇放”的意思。法司子学的是《流水》、《洞天》、《涂山》,《涂山》者《禹会涂山》,禹在涂山“会天下诸侯,执玉帛来朝者万国”,不免有提醒他个人以臣侍君、琉球以小事大的深意。
第二,徐傅舟在琉球天使馆停云楼所弹三曲中,刘先生未能确定第二首《秋风吟》是何曲,与《秋风》《梧叶舞秋风》《秋风辞》有无关联。其实刘先生所依据的王文治《停云楼听杭州徐傅舟弹琴》诗,原句是“续为桐叶秋风吟”,应当将“桐叶”与“秋风吟”连起来看。“桐叶”者梧桐叶,《桐叶秋风吟》所指无疑就是《梧叶舞秋风》。
这些记载与诠释,不仅可见古琴曾经流传到琉球,还可知在中华帝国鼎盛年代的文化输出主流中,古琴曾被有意识地赋予了极其重要的地位。但热闹的“送去”、自我陶醉的“教化”之后,琉球琴史还有着鲜为人知的另一面。学者们可能都没有关注随后的两条材料,一是李鼎元《使琉球记》记嘉庆四年(1799)行程中的感慨:
二十一日(庚子)立冬,换戴冬帽,改行装。球阳地暖,所携长襟、长褂、皮衣皆无用;即过冬,中毛羊皮已足。悔此行不知,枉费周章。跟役如例而止,多则无用,惟从客善书者不可少。球人重书,请者甚众,两手不能给也。至备赏扇对、笔墨、香帕等物,亦宜多备,体统所关也。琴、棋与画,不备亦可。是日初检行装,书此,后有来者,幸毋再误如余。
到了嘉庆十三年(1808),齐鲲、费锡章《续琉球国志略》卷五《志馀》也特地说明:
正副使奉命册封,例许随带从客医士等,正使跟丁二十名,副使跟丁十五名,经礼部奏定有案。臣等查前使张学礼从客陈翼授王世子、王婿辈琴操,医士吴燕授国人医理,徐葆光从客陈利川 (引者按:当作“州”)授那霸官毛光弼琴法。但琉球人质朴好文,使臣将命后,求诗求字,日不暇给。从客长于笔墨者自不可少,其他不必求备。
二者都记载了琉球人对中国书法的高度热情,但“琴、棋与画,不备亦可”、“其他不必求备”,彻底打破了百馀年来的一厢情愿。可以想见,古琴音乐在中国附丽于文人群体,而移植到琉球,则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少数人偶尔习得有限的几首曲子,未必能保持长久兴致,更未必能吸引继承者,极易失传。据记载,日本汉诗人、琴士梁川星岩 (1789—1858) 藏有来自琉球的古琴。可知差不多相当于中国的嘉、道时期 (1796—1850),琉球的古琴就已经开始外流,而主要接受者,正是琴士较多、地缘较近的日本。这可谓是 《使琉球记》 《续琉球国志略》记载的笺注。
如今,日本岛根县津和野旧藩家藏琉球王朝时代的乐器中,有“张越制”腹款琴一张 (王耀华《琉球御座乐与中国音乐》 第11、13 15、160页)。虽然不会有人当真视之为唐代张越所斫,但它作为古琴流传琉球的遗存,见证了一段知音难觅的文化交流史,弥足珍贵。
丁酉大雪后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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