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的书店,大小不一,各有各美。其中G.David Bookshop和Heffers两家,颇可一说。这不仅因为二者历史悠久,还因为,上世纪二十年代留学剑桥的邵洵美(1906-1968)与它们有不解之缘。在邵洵美笔下,这两家书店分别叫“老大卫”和“海法书店”。
在回忆录性质的《儒林新史》中,邵洵美以轻快幽默的笔调,分二十八回记述了自己海外游学一年多时间里,与文化圈内新知故交的相与往还。开篇第一回,就提到他1925年初至剑桥被误认作徐志摩的经历:
“市中心有一片广场(笔者按:即Market Square,现仍存),上面是各种的摊子。老大卫是这广场上的一个不朽的人物,他搭着个旧书摊子,三十年来不论寒暑,他总是笑嘻嘻地坐在那里。他看着年青的学子个个变成著名的文人,他知道每一个剑桥出身的诗人及小说家的身世。……他见到我总问我是姓许,或是徐,或是苏? 他说在三年前有一个和我同样面貌的中国人曾经怀着要翻译拜伦全集的欲望回到他老家黑龙江去。”(《儒林新史》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版)
如洵美自己所言,那时他“一个十八岁单身出洋预备读政治学的青年,对于中外文坛上的名字是一般地陌生”,徐志摩是谁做甚一概不知,只是纳闷:难道世界上还有人与自己模样相仿,“也有一只长得像马脸的脸袋”? 过了些时日,洵美因事去巴黎,才从徐悲鸿口中听说“你最像我们的兄弟。他姓徐,名志摩,一品诗人,江南才子”。又过了几天,与谢寿康刚刚走出餐馆的洵美,竟然街头巧遇志摩,发现果然二人都是“长脸高鼻子”,但志摩“身材比我高一寸多,肌肉比我发达,声音比我厚实”,“我多一些胡须,他多一副眼镜”,志摩“态度的亲热会叫你相信世界上再没有一个陌生的人”。而老大卫的疑问,浙江海宁人徐志摩也笑着给了答案:“是老头太糊涂了,我要翻译拜伦的诗是有的,可是谁给他讲要译全集?……我上次回去走的西伯利亚,我对他说那段路又长又冷,到了中国还得经过黑龙江。”一个多钟头的见面,言犹未尽,大有相见恨晚之势,志摩说“弟弟,我找得你好苦”,洵美则称此次会面是“他乡遇故知”。而此后,邵洵美深受志摩感染,弃学政经转而从文,亦堪称佳话。
邵洵美的这段经历读过多次,在剑桥住了小半年,“老大卫”和G.David书店,在我头脑里并没发生什么关联。直到有一天,与剑桥大学图书馆中文部主任、汉学家艾超世(Charles Aylmer)先生的畅聊中,才偶然恍悟并确认:G.David,就是当年市中心广场老大卫的露天书摊退市入室呀! 作为老剑桥,艾先生至为推崇David,常常去淘书,我随口问一句,那相距不过几百米、全英大小镇常见的连锁书店水石(Waterstone’s)怎样嘞?老先生毫不犹豫直言相告:那个书店?不用去!
G.David这家以创始人Gustave David (1860-1936,法国人)命名的书店,始于1896年(这与上引洵美言“三十年寒暑”正好吻合),隐在国王学院对面圣爱德华小巷子里,不引人注意,内里却别有洞天。书店特制签名本的腰封,印有Cambridge’s Outstanding Antiquarian Bookseller (剑桥一流古旧书店)——料想不是哪家店都能如此宣言。其外间是普通二手书,文学历史,军事政治,好书多,价廉,一部1904年初版、1943年第23次印刷的牛津版《莎士比亚全集》,3.5英镑即入手。狭窄通道进去,则是珍本书区。书都锁在透明玻璃橱柜里,如要试看,店员热情取出递给你——一册由伍尔夫与丈夫伦纳德合办的霍加斯出版社初版《到灯塔去》(Hogarth Press,1927),两千多镑,摩挲一阵,虽不能有,眼界大开,足矣。
第一次去David,是在听到一场关于“布鲁姆斯伯里团体与剑桥渊源”的讲座之后,寻觅一本题为《弗吉尼亚·伍尔夫与拉弗拉夫妇:一种不同寻常的友谊》的书。讲者提到,该书David有卖,从中可以了解到:达尔文的孙女格温·拉弗拉,作为布鲁姆斯伯里团体早期成员与伍尔夫相识,伍尔夫去剑桥时即常住格温家。后格温因丈夫身体原因迁居法国南部的旺斯后,三人通信频繁友谊渐深,留下诸多令人动容的书信。
离开剑桥之前,特意又去一次,满满当当都是书的前台一角,赫然摆着格温回忆童年剑桥生活的长销书Period Piece:The Cambridge Childhood,2014年新版,精装小开本,拿起便不忍放下,像是默默收藏一段不欲为人知的秘密感情。临走,却从店员口中得知,一直由家族传承经营的David,接下来将会转入他手,因为下一代无人愿意承继了。
Heffers,则是洵美笔下的“海法书店”,坐落于三一学院对面,也是老牌书店。店内楼梯拾阶而上,会看到侧墙醒目之语:The Great Cambridge Bookseller since1876,呵,比“老大卫”还早二十年!1925年下半年,一直沉醉于古希腊女诗人莎茀(Sappho,通译“萨福”,此为洵美译) 世界不能自已的邵洵美,根据莎茀留下的五六十个诗作断片,加上自己的想象,写成一出短剧《莎茀》,由慕尔先生(按:洵美在剑桥的房东兼导师、三一学院院士) 作介,交海法书店印刷发行。十年之后的洵美记忆仍然清晰无比:“这册剧本印得特别讲究,纸张是剑桥大学出版部转买来的手造纸,封面的图样又是英国木刻名家吉尔先生的设计”。(《儒林新史》)显然,洵美对此书十分用心,寄予不小期待。惜乎,当这本小册子摆到海法书店的陈列桌上之后,竟然一本也没有卖掉,年轻的邵洵美要因此“一举成名的确信”也化作泡影。但无疑,这是一个重要而珍贵的见证,洵美初探文学堂奥之执着痴迷可见一斑。
遗憾的是,此书至今国内不曾见。为此,我曾专程往访存有Heffers书店档案的剑桥郡档案馆查阅,不巧恰逢该馆搬迁封档,只能看到网上目录,未获具体线索。洵美这唯一剧作,是否会重现人间?而洵美与“海法”的这段“不解之缘”,会否有可解之日?期待重返剑桥亲查为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