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是状元之乡。画家吴湖帆当年曾专门收集苏州状元扇,数量多达七十二把。改革开放后,苏州又出了不少“书法状元”,有名的有1979年全国群众书法征稿评比夺冠的沙曼翁(1916-2011)、1984年在文汇书法大赛获得金奖的谭以文,与1989年在全国第四届书法篆刻展览会荣登金榜的瓦翁 (原名卫东晨,1908-2008),他们都是因为书法获奖而名声鹊起,是当代姑苏艺苑的名书法家。
我跟苏州的书法状元有缘,和瓦翁薄有交往。闻沙曼翁之名,在他晚年曾专程到苏州拜访过一次。光阴荏苒,现在两位先生去世有好多年了,有关他们的故事似乎值得写一写了。
第一次拜访瓦翁是在1990年初。我通过友人朱永灵的关系,在回浙江家乡的途中,由苏州下车,黄昏时节,在人民路的乐桥堍敲响了瓦翁的家门。瓦翁开门,探出半个头,见是陌生人,用吴侬软语问:“找啥人?”我报出友人和自己的姓名,瓦翁把我让进了屋,在不大的客厅坐下来,一杯清茶。壁上挂着上海画家程十发、台北作家三毛写给他的信。交谈就顺着壁间那些珍贵的书信展开……此次拜访,瓦翁留给我一个老派、儒雅的苏州人的印象。
每每听到这位姑苏文艺界人瑞的传闻,总想和他再见一面,验证从朋友那里获得的和他有关的一切。2005年元旦上午,我如约又一次拜访瓦翁。这是苏州入冬以来最寒冷的一天。我按瓦翁在电话里交代我的地址找过去。小巷深处,北风呼啸。瓦翁闻声出来,开门的刹那,迎接我的是一张矜持的笑脸,一声“小唐”,把我拉回到十多年前与他初见时的情景。不过这回开门后,他直接拉我进门,里面的空调送着暖风,温暖如春。瓦翁已经97岁,这是他儿子的家。宽大的客厅显得气派,一张大书桌横放在客厅的一角,背面是一排书架,林林总总摆满了书,书案上疏疏落落放着些文玩、书信,书案上还有一盆小菖蒲和一个插着玫瑰的花瓶,与书案相对的那面墙挂着一副水印郭沫若手书对联“飞雪迎春到,风雨送春归”,对联上年头了,我一眼差点认作真迹。客厅北墙挂着一个玻璃镜框,里面嵌着陆俨少用隶书题写的“瓦翁印痕”。这是一个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书斋。由书斋让人想到同样收拾得一丝不苟的瓦翁,深深浸着都市老派文化人的文明和儒雅。
已经97岁了,但瓦翁的精神好得出奇,落座,泡茶,他张罗着,井井有条。
承他提醒,在许多年前,我们曾在南京的金陵饭店见过一面。我于是记起了当年的场景:瓦翁坐了三个小时的汽车,风尘仆仆从苏州赶到南京,下车后居然毫无倦意地出现在饭桌上,谈笑风生,同桌还有苏州国画家张继馨,张先生虽小他20岁,精神反略逊于瓦翁,为此我们都称瓦翁为老神仙。瓦翁跟我谈苏州的文艺界,谈苏州艺坛的老前辈。他感慨,现在苏州的老辈比不上从前了,健在的,也不大出门了。沙曼翁身体不好,走出去常常迷路,吴(羊+攵)木85岁,身体还好,在家里挥毫不止……
瓦翁谈话的内容时常超出我的知识范围,好在老人家总是及时调整话头,让我好从短暂的困顿中回过神来。瓦翁告诉我至今还在看西方美学、哲学,以如此高龄尚能倾力读书,即便如陶渊明所说读书不求甚解,也值得敬佩。更钦服他的思路、口才,不假思索,即能滔滔如大河,直泻千里。听其清言妙语,突然感悟到姑苏文化的绵力,真是后劲无穷。
台北作家三毛曾说瓦翁是“苏州美人”,我的感受则是,瓦翁的精彩,不止是高年而神明不衰,也不是到了晚年还能执笔写工谨的小楷,更不是面对各种场面说话的得体和文采,而是他身上透着的老苏州温润的韵致,浸染着诗画文章的儒雅。
如今,我还记得他那些在坊间盛传不衰的段子。
晚年瓦翁在自用的策杖上,自铭四字:大力支持。白话文,谁都看得明白,却深涵意味。有人说,瓦翁有此杖,却从未见他用过。
还有,他不止一次跟年轻朋友说过,他在家里订二种报纸:《人民日报》《文艺报》,并说《文艺报》是文艺家们的党报。
我自己遇到的故事:
一次瓦翁在某个热闹场合,好多人围过来问长问短,瓦翁和他们聊得热络。后来我们坐在一个饭桌上吃饭,席间,我跟他说:卫老,您的记忆力真好,居然都记得他们的名字!瓦翁回答:也不是。不过遇到忘记的,先跟他们寒暄,然后问他们最近还在原单位还是换单位了,电话号码还是那个?对方一般就把新名片递过来了。
瓦翁的应酬技巧充满了智慧。文艺家岂止写写画画,还得有一双善体世道人心的慧眼,连同一颗敏感的心。
和瓦翁比起来,沙曼翁是另一类风格,木讷,却善于内省和思考。如果说苏州有正宗的书家和印人,沙曼翁就是毫无愧色的一家。
沙曼翁是我长久以来特别想见的人,经苏州友人疏通,我在2007年秋天的某个晚上与沙先生匆匆见了一面。
那时的沙曼翁已患轻度老年痴呆症,无法和一个陌生人作正常的交流了。矮小的沙曼翁,完全没有他笔下书法的气象,见面后重复问同样的问题,有些话要重复回答。原先预备请教的问题,现场的气氛根本不允许提出来,也不忍心再开口问了。尽管来之前已知道情况,没想到现实比预料的更糟糕,真有点怅然。
我提出来看看沙曼翁的斗室,他的家人带我看了。那个在书法界名气很大的“听蕉馆”,实际上只是搭出来的一个“披”,按现在的说法是“违建”。看着沙曼翁这间人间过路式的“听蕉馆”,心里有点辛酸,内心反复叩问:许多作品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
拜访沙曼翁就这样结束。虽然不满足,毕竟了却了心愿,和沙先生见了面,而且总算有了交流,尽管只是单向的交流。
沙曼翁本人只是一个小学教师,凭借1979年上海 《书法》 杂志举办的一场书法比赛才名扬艺坛;他本是印人,却以书法夺魁闻名。林散之当时对沙曼翁青睐有加,曾邀请他到南京家里住了一周,还亲自写信推荐沙到江苏美术馆办展览。林散之曾赋诗相赠:能从汉简惊时辈,更习殳书傲俗儒;左旋右抽今古字,纵横篆出太平符。从中可看出林散之对沙曼翁的激赏。
在苏州老一辈子书家中,费新我、谢孝思、张辛稼、吴(羊+攵)木等都是画家出身的书家,想象空间大;瓦翁是以游艺的心态做书法,文心为艺;吴进贤、祝嘉、宋季丁以学攻书,各有路向,独有沙曼翁是印人出身的书家,工于篆隶,又具金石豪情。他对于艺术的追求近乎苛刻,标准可谓高矣,自己也是身体力行去实践。
我看到过沙曼翁1984年写的一则印跋,表达了他对艺术的看法:
学篆刻当以秦玺印为正宗。秦汉以下则不可学,亦不必学也。盖自汉以后文字之学与夫篆刻艺术渐趋衰落。降及明代,虽出文何,另辟蹊径,创为吴门印派,但其篆体篆艺则取法唐李昜凝、元赵吴兴,失之秦汉规模,格调低下,趋时媚俗,去古益远矣。余童年学篆刻,初不明正宗,先以学书籀篆。识籀篆始,复读秦汉印集,心追手摹,略有长进,因知篆刻者必能书,而能书者未必能学篆刻也。从事篆刻创作凡善于安排章法者,乃得佳制。凡六书之学不明,章法乖误,遂成俗品。是以学书者当于书外求书,学篆印者当于印外求印,易言之,即须读书求学问,立品德,重修养,自能入正道,除俗气,于艺事大有裨益矣。此卷诸印皆近廿年来旧作。曲辰先生索余钤拓,由魏穆之弟为之,阅竟记数语归之。甲子冬月曼翁时七十。
讲的是篆刻,其实岂独是篆刻,书法何尝不是如此。
1994年,沙曼翁在致函浙江一位印人时,又申述同样的观点:“篆刻艺术以浅人看来似乎容易,实则与书法、绘画同样难于精到。一般俗工以刀碰石,毫无境界,何足以论? 书画印三者必须读书,读书能明理、明法、明作人之道。”
我们大致可以看出沙曼翁的艺术立场,为艺须先读书明理,这和前人所说“先器识而后文艺”的主张是一致的。
两位苏州的“书法状元”,晚年都以一艺之长殊途同归,进入江苏省文史馆,成为一省翰林院的成员。
2017年7月14日北京仰山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