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梅与一百年前的“北京大学校歌”
杨月英
北京大学成立于1898年,初名京师大学堂,原校址在景山东街一带。1917年,北大举办建校二十周年校庆活动,校长蔡元培约请时任北大国文系教授的吴梅创作校歌。吴梅所作的校歌登载在 《国立北京大学廿周年纪念册》 上,歌词为:
景山门,启鳣帷成均又新。弦诵一堂春,破朝昏鸡鸣风雨相亲。数分科有东西秘文,论同堂尽南北儒珍。珍重读书身,莫白了青青双鬓。男儿自有真,谁不是良时豪俊。待培养出文章气节少年人。
这首校歌后来还曾登载于1920年 12月17日的 《北京大学日刊》上,这一期的 《北京大学日刊》 为北大建校二十三周年纪念日特刊。说是校歌,实际上并不确切,因为这首歌并没有被北大校方正式认定为校歌,只是在刊登时,用了“北京大学校歌”这个名字。吴梅还曾作有一首《本校二十周年纪念歌》,也刊于《国立北京大学廿周年纪念册》 上,歌词为:
棫朴乐英才。试语同侪,追想逊清时创立此堂斋。景山丽日开,旧家主第门桯改。春明起讲台,春风尽异才。沧海动风雷,弦诵无妨碍。到如今费多少桃李栽培,喜此时幸遇先生蔡。从头细揣算,匆匆岁月,已是廿年来。
据《蔡元培全集》 中收录的 《北京大学评议会十年度第一次会议记录》 (1921年11月9日),北大校方开会决议:“不承认二十周年纪念会会歌为本校校歌。本校暂不制校歌。”因此吴梅所作的歌虽然曾以校歌的名义发表,实际上并非北大正式的校歌,北大至今也未曾确定正式的校歌。
吴梅所作的“北京大学校歌”刊载时,仅用简谱标明曲调为B调,节奏4/4拍,未标明宫调和曲牌,有意不强调其昆曲的特征。其歌词收录于 《霜厓曲录》 中,标题为 《正宫·锦缠道》 (示北雍诸生)。校歌歌词并无一处直书“北大”两字,而用起首的“景山门,启鳣帷成均又新”句点明专指北大。这句歌词在 《霜厓曲录》 中,改为“启成均,景山街槐堂又新”,这是后来又有修订的缘故。句中指代北大所在地的“景山”及表明北大学府身份的“成均”,两个版本都保留,而删改了“鳣帷”,显然是出于更为通俗易懂的考虑。歌词尤以“珍重读书身”最为动人,句中有学府青衿的自持,以及对于读书的珍视。
这首被吴梅谱作北大校歌的 《锦缠道》,完全是一支格律谨严的昆曲清曲。如果经常听昆曲,很容易就能从 《牡丹亭·拾画》 《蝴蝶梦·说亲》《红梨记·访素》 《桃花扇·访翠》 等各折子戏的同名曲牌中找到与这支北大校歌的共同点,这是因为昆曲谱曲时极为注重倚声填词,同一曲牌于平仄四声上有着严格要求,在规范平仄四声之后再进行谱曲,曲牌的主腔就初具雏形了。同一曲牌的不同作品在主腔上虽然各自变化,终归有“万变不离其宗”之感。
这支校歌散板起唱,第一句“景山门”唱完,从第二句的“启”字开始上板。校歌共分十一句,歌词中“数分科有东西秘文”的“有”字、“论同堂尽南北儒珍”的“尽”字、“待培养出文章气节少年人”的“培养出”为衬字。整支曲子谱曲时严守《南正宫调·锦缠道》 的乐式,曲调清朗高扬,歌唱难度甚高。且时长约为三分钟,从头至尾唱完,非得受过一定的昆曲训练不可。按照现在的标准,基本相当于昆曲曲友了。
民国初期,昆曲处于衰落期,陆萼庭在 《昆剧演出史稿》 中认为其衰败的原因在于“曲文过于典雅,排场过于冷静,与时代精神不相适应”,因此清末民初“昆剧事业进入了极度衰败的境地”。而北大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引领风气之先,在当时更不可能将这样一支风格极为“老古董”的昆曲清曲选为校歌。吴梅完全用昆曲的格律谱写北大校歌,实在是过于主观了,根本没有考虑过当时能够对这支校歌产生认同感的北大师生为数不多。这恐怕是吴梅对昆曲爱得极为深沉,以至于完全不顾及可行性的缘故。
吴梅是应北大校长蔡元培之邀赴北大任教的。传统上认为小说、戏曲不登大雅之堂,所以吴梅在高等学府开设曲学课程并亲自教唱昆曲,这不仅是一种创举,同时也很容易遭受非议。叶圣陶曾在作于1934年的 《昆曲》 一文中提及:“我又听说某一所大学里的‘曲学’一门功课,教授先生在教室里简直就教唱昆曲,教台旁边坐着笛师,笛声嘘嘘地吹起来,教授先生跟学生就一同嗳嗳嗳……地唱起来。告诉我的那位先生说这太不成话了,言下颇有点愤慨。”苗怀明《吴梅评传》 中认为“这位‘教授先生’很可能就是指吴梅,因为当时能在课堂上教唱昆曲的教授并不多”。仅仅在大学课堂上教唱昆曲就使人感到“颇有点愤慨”,更何况是谱写昆曲曲牌作为校歌。我们现在觉得吴梅谱写的北大校歌风格古雅,能体现中国传统文化之美,实际上这首歌与当时的氛围是格格不入的。
吴梅在 《曲学通论》 中区分各种宫调的不同,认为“正宫惆怅雄壮”,又在其 《南北词简谱》 中认为 《锦缠道》 的曲牌特点是“此曲音调至为悲壮,易施诸老生正末之口”。唐代张说有一句诗“鸷鸟峻标立,哀玉扣清调”,用“哀玉”比喻曲声清越。吴梅谱写的这支 《锦缠道》 本身整体音调偏高,唱起来就带有这种壮怀激烈的气质。
整整一百年前,在民国初期混乱动荡的年代里,吴梅所作的北大校歌中有那样一种对读书的珍重与坚定,我偶然间读到歌词的时候很受感动。以前曾学过一点昆曲,于是试着把它唱出来。曲子旋律典雅,于清越的曲调中见出高朗的情怀,并且有一种明亮的光芒,让人坚信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读书更好、更值得珍重的事情了。一百年前如此,现在也同样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