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胜衣
清明时节,朋友介绍去看一本古书《岭南荔枝谱》。虽然手头已有此书的当代排印本,但正好见到其卷三“节候”的第一条是:“清明宜种荔枝龙眼。”以时日相合而心喜,遂乘兴高价买下。
当然,该书本身就极具价值:这是唯一仅存的专述广东荔枝的古籍,有非常珍贵的文献意义。作者吴应逵自序云:“荔枝作谱,始于君谟。后有继者,要皆闽人自夸乡土,未为定论。岭南旧有 《增江荔枝谱》,著录 《文献通考》,其书不传。”指出从宋代蔡襄 (字君谟) 以来,历代 《荔枝谱》 多属福建人著作,自不免夸赞他们乡土的荔枝;岭南作为荔枝的故乡和重要产地,却没有这方面专著流传下来。这位清代中后期广东鹤山举人吴应逵,为给乡邦荔枝张目,广搜资料、整理汇编,“事属闽、蜀者,概从阙如”,专门收集关于广东的记载,共得两百余条,分“总论”“种植”“节候”“品类”“杂事”五部分六卷,成书于道光丙戌年 (1826年)。
书后有同年南海谭莹 (他是本书覆校者) 的跋,赞“其分门也当,其纪事也详”。又有道光庚戌年 (1850年) 南海伍崇曜跋,介绍他从吴应逵的家人处取得书稿,经过重新编次校对,为之印行。这就是我购得的此书最早版本,道光三十年 (即1850年) 伍氏粤雅堂刊印的“岭南遗书”本。全书线装一册,版框四周单边,半叶十一行二十二字,版心双鱼尾,有象鼻,黑口。宋体字端方硬朗,古拙可人;“荔枝”均作古体写法“荔支”。(据此亲见的初版本,可纠正日本天野元之助 《中国古农书考》 关于作者序年份、王毓瑚 《中国农学书录》 关于卷数的记载讹误。)
对此书的评介,彭世奖 《历代荔枝谱校注》 的题解云:“本书的特点是以编引历代荔枝文献为主”,也夹注少量作者自己的意见,是“现存唯一的广东荔枝谱”。《中国农业百科全书·农业历史卷》 有杨宝霖撰 《岭南荔枝谱》 条,谓全书“引书94种,资料繁富,可以说是清代中叶广东荔枝资料的汇编。所引资料均注出处,态度颇为严谨。唯所引文献多有删节”。
得书之后,恰逢东莞荔枝获得国家农产品地理标志;《岭南荔枝谱》 中有些莞荔的记载,特辑出以贺之。
最有价值的,是卷四“品类”的一条,引自徐灿渤《客惠纪闻》:“惠州荔枝味酸,树亦甚少,至东莞渐多渐佳。”这话虽短,却是对莞荔的重要评价,因为苏轼的“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可谓历来荔枝吟咏中影响最大的名诗、广东荔枝最响亮的招牌,而该诗的写作背景是惠州;但在徐灿渤眼中,惠州荔枝其实不如东莞。徐是明代后期人,也写过详尽的 《荔枝谱》,由他以亲身体验的“纪闻”来对比品评,很具权威性,反映出莞荔产量质量之优胜,历史地位之高超。
同样出自卷四,所记述的广东荔枝八十多个品种中,有引自清初陈鼎 《荔枝谱》 的两种:
“公孙,产东莞,每蒂一大一小,土人呼为公领孙,皮薄、核小、肉厚。”
“万里碧,产东莞戴家园,皮色碧如中秋雨后天,与叶色不同。味甘香,肉润滑,成熟皮色不变。”
二者一形态独特,一皮色清雅,加上肉质佳味道美,成了当时莞荔的名品。“公孙”,每个蒂上都有一大一小两颗,仿佛爷爷领着孙子,那模样应该很萌;“万里碧”,“碧如中秋雨后天”,这名字和描写真美,让人遥想那种颜色的诗意。可惜这么有特色的品种,现在已没有了,托人询问老果农,并查阅吴淑娴主编的 《中国果树志·荔枝卷》、广东省农科院主编的 《广东荔枝志》,均无迹可寻。
关于莞荔的流通交易盛况,本书有两则具体的描写,都引自清初屈大均《广东新语》。
卷一“总论”的一条云:“南海、东莞多水枝,增城多山枝。每岁估人鬻者,水枝七之,山枝三四之。载以栲箱,束以黄白藤,与诸瑰货向台关而北、腊岭而西北者,舟船弗绝也。……广人多衣食荔枝、龙眼,其为栲箱者、打包者各数百家,舟子车夫皆以荔枝、龙眼赡口。”
清代广东荔枝的商业贸易,以南海、东莞所产的水枝为主 (占了十分之七),是运往北方销售 (“鬻”) 的珍奇特产 (“瑰货”),成了当时粤人的经济支柱、衣食所赖,连运输业和包装业都有成熟的、大规模的产业链。
关于“水枝”、“山枝”,是以前民间对荔枝的分类,近水种植、夏至前成熟的统称水枝,靠山种植、夏至后成熟的统称山枝。但其实东莞也有很多山枝,如桂味、糯米糍等著名品种。
卷六“杂事 (下)”的一条记:“东莞峡山西 (彭峡之西) 多居人,荔枝林郁蓊蔽日,有高楼二十余座。下(舟) 贩酥醪花果之属者,交错水上,称水市焉。”
炎炎夏日,荔枝林荫河风凉,交错的舟船卖着荔枝也卖奶酒 (“酥醪”),这种如画美景、消夏享受,是东莞特有的乡土风情 (杨宝霖 《广东荔枝小史》称此“水市”为“他处所无”)。
这则记载所指的茶山,当地资料印证确有类似的水上“果市”:从前每年的端午节前后,每天清早,农民用船运载荔枝到固定地点与果贩交易,非常热闹,日日如是,直到整个荔枝季节结束;又确有类似的风习传统:旧时当地村庄多在沿河筑起养鱼、种禾的基围,塘基围壆上必种荔枝,成熟时绿叶红果,霞光映水,二三好友,一叶扁舟,泊于树下清谈啖荔,其美不可形容,其乐不知人间烦恼 (《茶山果市与荔枝种植》,载 《耕读》2015年夏季号)。
最后,《岭南荔枝谱》还有一则并非直接的莞荔史料、但有点关联的趣怪故事,是出自卷五“杂事 (上)”、引自唐人苏鹗《杜阳杂编》 的:“罗浮先生轩辕集,年过数百而颜色不老。宣宗召入内庭,因语京师无豆蔻、荔枝花;俄顷进二花,皆连枝叶各数百,鲜明芳洁,如才摘下。”
这位居于罗浮山修炼的唐代道士轩辕集,有说祖籍河南生于陕西,但彭世奖 《历代荔枝谱校注》、李君明 《东莞文人年表》 都记为东莞人 (后者并引相关文献为证)。据说他长生不老、身怀奇术,唐宣宗召见他问道,他展示了多番神迹,以上是其中一种。“豆蔻、荔枝花”,彭世奖指出按照 《广群芳谱》的引文,应为“豆蔻花及荔枝”,我认为是合理的 (本文其他地方也多参考彭氏这本 《历代荔枝谱校注》),即:
皇帝说起京师长安没有豆蔻花和荔枝,轩辕集随即就变出二者进奉,明明是万里之外的南方植物,但那大簇枝叶数百花果,却新鲜芳香,像刚摘下一样,丰盛喜人。
虽然是神怪不经的幻术传说,但那画面倒可引发有意思的古今联想。
其一,“今”的方面,近年互联网农业兴起,电商平台的网售莞荔渐成气候,从前北方难以尝鲜的荔枝,已能那样“俄顷”送达,让莞荔的美色美味广布四方,为更多外地人领略。
其二,“古”的方面,探究莞荔的历史记述,就像从往昔的枝头摘下一些源头处的荔枝,虽是琐碎陈迹,却栩栩如生,供更多当代人回味。
———莞荔便如此穿越时空,始终“鲜明芳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