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文
什么是家乡?对当代人而言,就是度过童年的地方,而我的童年却被分成了两半儿。母亲是南京下乡知青,为了彼此有个照应,外公外婆在下放时就选择了母亲插队的地方——灌河边上响水县。这是苏北有名的贫困县,据说因为生活条件太差,外公得了很严重的胃病,外婆也严重营养不良,相册里老两口的合影足以证明这一点。
自打出生,我就跟着妈妈和两位老人家生活在一个土坯房里,房顶上是茅草。里间居住,外间是厨房,一个大土灶,灶前是一张小饭桌,仅够四人围坐。屋外是个大场院,是四周邻居堆草垛和晒红薯干 (当地人称之为“山芋干”) 的地方。白天大人们下地干活儿,我就跟着邻居农户的孩子们一起玩耍。记得夏天烈日当头,冬日里寒风呼啸,这就是我仅剩的一点回忆了。
快到五岁时,父亲把我接到了南京。虽然户口还在乡下,但父母觉得,我还是应该在城里接受教育,于是插班进了父亲所在单位的幼儿园。入园之初的一段时间,非常不适应,因为小伙伴们说的是南京话,而我则是一口苏北土话,不但没法交流,还要遭到同学的耻笑。单位幼儿园有个好处,因为家长彼此都是同事,所以孩子们也有分寸,不至于干出什么出格儿的恶作剧来。不久后,我和他们打成一片,没什么区别了。
过年随父亲下乡探亲,外公外婆和妈妈惊讶于我居然一口南京话,然而却备感欣慰。麻烦的是,我跟邻居家小伙伴儿交流起来却有了语言障碍。又隔了一些年,再次回到出生地,见到小伙伴儿,居然不知说什么好。正因有了这样的经历,才让我在中学里读鲁迅的 《故乡》 时比同学多了一些感同身受。
之后除了留学或短期进修,一直居住在南京这座城市,忽忽已近四十年,真是不可思议。按理说,南京就是我的故乡了,这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 可是自打要填表那天起,麻烦就来了。那时候,表格上的“籍贯”一栏并不等同于“出生地”。父亲总是对我说,这里应该填“无锡”。因为那是他的故乡,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祖上就生活在那里,生于斯长于斯。
对于父亲那一代人来说,“籍贯”就是“祖籍”,我作为他的儿子,自然是无锡人。这是自古以来的习惯,“郡望”乃是身份的象征,故而柳宗元、颜真卿虽生于京城长安,却要强调自己是琅琊郡、河东郡人氏。父亲虽然出身农家,并非望族,却以自己是无锡人而自豪。处于吴地的无锡的确人杰地灵,父亲从事自然科学研究,总是爱说科学院的院士里有多少多少无锡人,一副与有荣焉的样貌,可爱而又好笑。
上小学那几年间,一放暑假,我就会被送回无锡乡下,住在堂哥堂姐家,与一班侄儿、侄女们玩耍。说起来可笑,他们中颇有几个还大我几岁,即便是岁数小的,也是绝不肯喊我一声叔叔的。这样一来,他们称呼成了一个问题。后来自然的,一声“诶”、一个眼神便成了彼此打招呼的信号。夏日里,白天跟着一帮“后辈”下河游泳,稻田里捉田鸡、钓黄鳝,不亦乐乎。晚上洗完澡,躺在露天的竹榻上听大人闲谈,枕着一片蛙声入睡。假期结束前匆匆把作业写完,带着一口无锡话回到家里。父亲听着乡音,面带笑意,母亲则一个劲儿地埋怨我晒黑了。
祖母去世前的几年,在南京跟我们住在一起。我与祖母共居一室,常陪她聊天。她不会说普通话,广播电视节目里,只有锡剧、评弹能够听得懂,我也就跟着听。所以那几年,家里吴音袅袅,连妈妈这个南京人都不得不学几句无锡话,否则无法“融入”。这一来二去,真就觉得自己是个无锡人了。
祖母去世后,外公外婆常来小住些日子,于是在家中南京话又恢复了原有的地位,日常生活中更不必说了。对于一个人的身份认同而言,语言真的是非常重要。外祖父母也是祖祖辈辈几代的南京人,一口地地道道的南京话。耳濡目染,我也学说得十分纯熟。后来遇见不少同辈人,他们总觉得我的发音和用词很是“老旧”,颇有“隔世之感”,说白了就是很“土”。南京曾是首都,现在还是省会,四方人口杂居一地,时间久了,语音词汇上就会发生不小的变化。近来本地的广播电视里出现了方言节目,某公交车里也用普通话和方言报站名儿,但我听起来总觉着别扭,皆因年轻的播音员们不够纯正。记得第一次上门拜见日后的岳父岳母,因他们是城南的老南京,所以我也刻意“字正腔圆”,结果让坐在一旁的女友“大跌眼镜”。后来,媳妇娶进门儿,连说无锡普通话的父亲都要别几句南京话了。无形之中,我已渐渐成了南京人。
如今的表格上,“籍贯”一栏已渐渐被“出生地”取代,每当填至此处,似乎又在提醒我,南京并非我的故乡。毕竟,我在那里度过了自己的小半个童年。留下的回忆太少,记忆是在父母的讲述和相册里的照片拼凑起来的。依稀有半导体里淮剧的唱腔,屋后那条我差点淹死在里面的小河沟,将我的手抓伤过的小猫……那时的同伴大多再也没有见过,只有一位后来在南京打工,辗转找到我家借钱,并吃了一顿饭。席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一如 《故乡》 里的“我”多年后遇见闰土时的情形。
很多年后,我陪二老回到村里探望乡亲们,迎在村口的长辈们和父母有说有笑,而我却傻站在那里。他们口中说着我小时候的事情,我却像是在听着别人的故事。记忆总是有偏差的,好几个人都在争着说,是他当年救下了落入水中的我,而不是别人。我傻站在那里,向他们每个人道谢。当地人招待客人的方式,依然是端上一碗浓浓的糖开水,外加上几片“大糕”,甜得几乎让人无法下咽。无论走到哪家,都是一样。那一天,听了不知多少故事,却也不必都当真。腹中的云片糕被糖水泡开,感觉肚子要撑破。父母说,过去农民的日子很苦,物资短缺,自家碗里是不会放那么多糖的,招待客人时会多加一勺。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去妈妈的外公家,为了不给他添麻烦,我们总是午饭后去探望,老人家每次都会烧一锅浓浓的粥,加上两勺糖搅一搅,盛上的第一碗给我。没有别的小菜,仅此而已。然而那份香甜,至今难忘。
每当看着墙上挂着的祖母的照片,我便会想起另一个家乡无锡。夏日乡间,蝉鸣不止,赤脚在田埂上与比我大的“小辈”们打闹嬉戏。然而祖屋、门前的水井、水井前的水蜜桃树和竹林都不复存在了。这一片几个村子的土地被征用了,成了开发区。如今那里已经是连片的厂房和仓库,进进出出的大多是外地来打工的年轻人,想听一听乡音都很难了。
原本我所拥有的三个“故乡”只剩下一个了,它也在一天天发生着变化。儿时去上学,手里常攥着一颗小石子,在沿途的围墙上一路划过去。九十年代,破墙开店,昔日高贵的公家单位纷纷出租门面房,石子再无用武之地。南京大街上的梧桐树也是栽了砍,砍了再栽。新栽的树树冠太小,盛夏时尚不足以将宽阔的街道完全遮蔽,让我这样的骑车人时时怀念着过去。说到底,故乡就是童年,乡愁就是回忆。既然回忆还在,故乡也就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