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六百多年前的某一天,孔子与他的四位弟子闲聊,要他们谈谈各自的志愿。子路、冉有两人愿从政治理国家,公西华则希望参与诸侯国之间的外交,都比较“高大上”;唯独曾皙的志趣十分“另类”———“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即在暮春三月的大好时光,换上新的春装,与一帮年轻人郊游踏青,到沂河去沐浴,湔除不洁与不祥;接着登上河边祭天求雨的神坛舞雩台,让风儿吹干潮湿的头发和衣裳;然后一路吟咏诗歌,尽兴而还。孔子生活在诸侯争霸,战祸频仍,民不聊生的乱世,一生周游列国,为推介自己的“仁政”而奔走呼号,虽历经艰难险阻,到处碰壁而不改其初衷。这样一位执着于政治的老师,理应对子路、冉有、公西华等同学的“鸿鹄之志”大加点赞,对曾皙同学的“不思进取”嗤之以鼻才是。然而令人跌破眼镜,孔老师偏偏站在了曾皙同学那一边———“喟然叹曰:吾与点也!”他长叹一声说:我认同曾皙!
孔门师生间的这次对话,被同学们记在了 《论语·先进》 篇里。这是 《论语》 中最富有文学性的桥段之一,如集先秦美文,必在首选之列。但对其要旨大义的解读,历来不乏争议,聚讼纷纭。囿于篇幅,笔者无法遍举前贤之说,且直截了当地发表自己的一点新见:曾皙所自述的人生追求,应是像孔子那样,当一名教师。所谓“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似指其学生而言。“冠者”即刚举行过成人礼,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约相当于今天的大学生;“童子”则是少年儿童,相当于今天的中小学生。若非师生关系,就很难解释曾皙何以有兴趣与这样两个年龄段的晚辈结伴春游。孔子固然有意于政治,但其在野的身分,其安身立命的职业却是教师。除了政治,他最重视的事业也莫过于教育了。因为古往今来,一切国家,一切民族的精英,最该集聚的两个领域便是政治与教育。执政者的优劣,决定着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当下的命运;而教育者的优劣,则决定着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未来。明乎此,我们对孔子为何认同曾皙,就不会感到奇怪。然而,曾皙所描述的景象,毕竟只是一个理想,它只有在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的和平年代,才有可能成为常态;在礼崩乐坏、暴力横行的春秋末期,从普遍意义上说,却是一种奢侈的愿景。孔子为何在说“吾与点也”时要“喟然叹”? 这三个字中,蕴含着多少感慨!
曾皙所描述的这一愿景,就广义而言,是一种教育模式;就狭义而言,是一种“诗教”模式。“诗教”是一种特殊的教育。它是以诗歌这种特殊的文学样式为教育手段来达成教育目标的。它的主要任务是通过诗歌阅读与欣赏、诗歌吟诵、诗歌创作等方式,使受教育者在潜移默化中成长。教育包括“诗教”的形式当然应该丰富多彩,绝不仅仅是曾皙所描述之“这样的”。但曾皙的描述,还是给了我们一个重要的启示:教育包括“诗教”原来可以是“这样的”!
“这样的”之好处,在于变教师为工资而教,学生因学费而学,“准商业交易”的路人关系为父母子女、兄弟姊妹,血浓于水的家人亲情;在于变课堂教学之紧张严肃为日常生活之宽松浪漫;在于变单向的强行灌输为双向的交流互动。从孔夫子一直到近代的“书院”,中国向来就有“这样的”教育包括“诗教”的传统。可惜,“这样的”传统在现当代的商业经济大潮中久已式微。现在,是时候重新认识并发扬光大“这样的”教育包括“诗教”的传统模式了!
今年清明节期间,三十多位老中青学者齐集贵阳花溪河畔的大成精舍,围绕“中华诗教”这一主题,进行了学术交流。与会的不少年轻博士和几位年长的教授,恰好有着师生关系。会议之余,联袂溯游花溪,流连风景,谈诗论道,其情切切,其乐融融。此时正值农历暮春三月,杂花生树,草长莺飞。笔者忽然想到曾皙言志之语,此情此境,与曾皙所述之愿景何其相似? 有感而发,乃赋四言诗一首。谨抄录于此,以为本文之结束,兼博与会诸君子一粲:
堂开孔学,奥许管窥。
滋兰于畹,舍我其谁。
思无邪已,诗有教兮。
既成春服,好溯花溪。
樱霞灿灿,鹭雪飞飞。
不风与浴,亦咏而归。
(作者为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