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琴安
唐代诗人不乏并称,如初唐四杰啦、王孟李杜啦、大历十才子啦,还没听说过有七绝六大家。这还真是我个人提出来的。不过并不是我的杜撰,发明权也不在我,而是历代文人经过反复争论和评议推举出来的,火药味还很浓,我只不过据此归纳命名了一下而已。最终的结果是:李白、王昌龄、李益、刘禹锡、杜牧、李商隐。
这份名单纯就七绝一体的创作成就而言的,盛唐、中唐、晚唐各得其二,不少大家如杜甫、王维、陈子昂、孟浩然、韩愈、白居易等都未能跻身其中。这也难怪,沈德潜早就说过:“唐人诗无论大家名家,不能诸体兼善,如少陵绝句,少唱叹之音。”所以杜甫的律诗成就虽高,但绝句绝不是李白的对手,自然落下。陈子昂、孟浩然均长于五言,弱于七言,又当别论。王维五绝可与李白并峙千古,七绝直逼李白、王昌龄而欲成三家鼎立之势。只可惜后人经过反复筛选,在盛唐诗人中终取李白与王昌龄,致使王维屈居第三。所以,唐代七绝六大家也有一个形成过程。若有第七,则非王维莫属。
当然,在这六大家的形成过程中,最先被标举的二位无疑当属李白与王昌龄。他们二人的七绝格调响亮,声韵悠扬,才情横溢,均有一唱三叹之妙,成为有唐三百年的典范,也成为历代衡量七绝高下的标准。
到了中唐,七绝数量渐多,钱起、刘长卿、大历十才子、张籍、王建、柳宗元、元稹、白居易都擅此体,但最终只有二人脱颖而出,这就是李益与刘禹锡。明胡震亨 《唐音癸签》 毫不含糊:“七言绝,开元以下,便当以李益为第一。”清沈德潜也说:“七言绝句,中唐以李庶子、刘宾客为最,音节神韵,可追逐龙标、供奉。”王夫之甚至认为刘禹锡“诚小诗之圣证矣”。这些权威人士的话,基本上奠定了李益与刘禹锡在唐代的七绝地位。
晚唐也涌现了一批七绝高手,韦庄、温庭筠、赵嘏、郑谷、陈陶等均在其列。而以杜牧、李商隐二家的成就最高。其中杜牧的七绝地位相对稳定,他的 《清明》、《赤壁》 诸绝,早在宋、明时便为人所赞赏,人无异词。李商隐的光辉原都照在七律和 《无题》 上,其七绝成就直到清初才逐渐被发现,引起重视,叶燮说:“李商隐七绝,寄托深而措词婉,可空百代,无其匹也。”叶燮是沈德潜的老师,他的话可不是闹着玩的。于是田雯在论七绝时说:“义山佳处,不可思议,实为唐人之冠。”就连诗重盛唐的王士祯也不得不承认:七绝盛唐“李白、王昌龄尤为擅场……中唐之李益、刘禹锡,晚唐之杜牧、李商隐四家,亦不减盛唐作者云。”王是清初诗坛盟主,他这么说了,唐人七绝六大家基本论定。我的七绝六大家的命名也就有了底气。其实这也是我内心的想法,只不过与古人不谋而合罢了。
不过,能够进入历代评选、我所归纳的这七绝六大家,的确个个身经百战,有过无数次的淘汰赛。因为七绝是唐代最为流行的一种诗体。清人李重华说:“盖唐时入乐,专用七言绝句。”故开元以后,宫掖所传,梨园弟子所歌,旗亭酒肆所唱,边关将士所进,几乎都是当时名士所写绝句,《渭城曲》《金缕衣》 等更是影响广泛的流行歌曲。从而也吸引了许多名家来写七绝,以致唐代七绝数量激增,佳作连连,高手如林。要在此中夺得一席之地,谈何容易!
正由于唐人七绝名篇最多,流传最广,在推选七绝高手的同时,有好事者又展开了新一轮的火拼,这就是对唐人七绝压卷的推举。你一言,我一语,结果竟达23首之多。超过任何一种唐人诗体压卷之作的推举数量。
宋人刘辰翁首推王维 《渭城曲》 为唐绝压卷,以为“更万首绝句,亦无复近古今第一矣。”明代李攀龙和杨慎又推王昌龄 《出塞》 为压卷,王世贞、王世懋则推王翰“葡萄美酒”为压卷,施扆宾另推王昌龄 《从军行》 为压卷,胡应麟则云:“初唐绝,‘蒲桃美酒’为冠;盛唐绝,‘渭城朝雨’为冠;中唐绝‘迴雁峰前’为冠;晚唐绝‘春江一曲’为冠。”到了清代,王士祯一气推出四首压卷:王维“渭城朝雨”、李白“朝辞白帝”、王昌龄“奉帚平明”、王之涣“黄河远上”。沈德潜又补了五首压卷:李益“回乐峰前”、柳宗元“破额山前”、刘禹锡“山围故国”、杜牧“烟笼寒水”、郑谷“扬子江头”。其后管世铭对此不满,又推出七首压卷:张潮“茨菰叶烂”、张继“月落乌啼”、钱起“潇湘何事”、韩翃“春城无处”、李益“边霜昨夜”、刘禹锡“二十余年”、李商隐“珠箔轻明”。至潘德舆又推张籍“洛阳城里”为压卷。
若把以上压卷参照六大家,其中王昌龄最多,占三首,李益、刘禹锡各二首,李白、杜牧、李商隐各一首,约占近二分之一。古人对五绝以高古质朴为上,对七绝则以格调响亮、韵致悠扬为上,时兼才情与文采。对照以上所选各家七绝压卷,大抵不脱其范围,而尤以明人推选为精,清人王士祯所选尚承余绪,至沈德潜所选已有争议,管世铭所选更觉有偏差,离明人定格愈行愈远。
一个颇有意思的现象是,前人所选七绝压卷,大半以上居然都与音乐和声响有关。《渭城曲》 是唐代最流行的歌曲,自不待言。其它如:“欲饮琵琶马上催”、“羌笛何须怨杨柳”、“更吹羌笛关山月”、“琵琶起舞换新声”、“暂将团扇共徘徊”、“不知何处吹芦管”、“两岸猿声啼不住”、“夜半钟声到客船”、“潮打空城寂寞回”、“重闻天乐不胜情”、“晓角当城汉月孤”、“二十五弦弹夜月”、“隔江犹唱 《后庭花》”、“披香新殿斗腰支”、“数声风笛离亭晚”等,几乎都有音乐之声在内,或者便是猿声、钟声和潮声,这当然是一种巧合,却也无意中透露了诗与音乐在唐代的密切关系。
不过,前人推出的这七绝六大家,倒也并非浪得虚名。寻思下来,他们在七绝一体上还的确各有贡献:李白、王昌龄树立了七绝的标杆与楷模,然李白七绝佳作多在行旅与送别,王昌龄七绝佳作多在边塞与宫怨,兼及闺思。李益七绝佳作仍多在边愁,而刘禹锡则有新的开拓,一为怀古七绝 《乌衣巷》、《石头城》 等,二为新翻 《竹枝词》、《杨柳枝词》 等。杜牧、李商隐二家旗鼓相当,各有开创,杜牧奠基咏史七绝,《赤壁》、《题乌江亭》 前所未有,次则冶游七绝,均远韵远神;李商隐则以七绝讽喻、写情,含蓄委婉、深折蕴籍、含情绵邈,在唐人中另开一境。
可以毫不夸大地说,通过对此六大家七绝的梳理和比较,的确可以大致窥见唐人七绝的一个发展演变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