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莫不有喜好。对于酒色权财的喜好属于人的共性,某些特殊的喜好或出个别人的天性,后天蓄养造成的喜好则林林总总,各不相同。平常的喜好无足表称,沦心浃髓而臻于古人所谓“癖嗜”的喜好方堪玩味。
古代西方的法国有个悭吝鬼葛朗台,一生视敛钱为己任,竟至将女儿也作为他聚财的工具,临死时双眼紧盯面前的金子,就像刚能视物的婴儿,“只有这东西能暖和我的心”(《欧也尼·葛朗台》)。古代东方的西晋也有个悭吝鬼王濬冲,其富洛下无比,却爱一边与老伴夜半灯下筹算家资,一边也跟他的闺女过不去。闺女嫁人时向他贷了点款,“女归,戎色不悦,女遽还钱,乃释然”(《世说新语·俭啬》)不好理解的是,这样的人怎能忝名“七贤”之列!
《晋书·和峤传》记载身居太子少傅高位的和峤“家产丰富,拟于王者,然性至吝,以是获讥于世,杜预以为峤有钱癖”。“钱癖”一语佳甚,这一总称之下形形色色的物质嗜欲乱花迷眼。
唐代宗时宰相元载聚敛无涯,因罪抄家,得钟乳五百两,胡椒八百石,“它物称是”(《新唐书》本传),与后来乾隆盛世的权臣和珅相比,却尚有上下床之别。清人薛福成《庸庵笔记》中有一份《查抄和珅住宅花园清单》,地亩房产、玩好珍奇,不胜枚举。单论皮草一门吧,就有各色狐一千五百张,貂皮八百余张,杂皮五万六千张,貂皮、杂皮女衣各六百十一、四百三十七件,貂皮、杂皮男衣均八百零六件,貂莽袍三十七件,貂褂四十八件,貂靴一百二十双!
这些位大人先生们,不知读过“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庄子·逍遥游》)没有,与晋人阮遥集一面大肆搜集木屐,一面徐徐说出“一生当著几两屐”的话来相比,未免太输雅量了(《世说新语》列阮氏入“雅量”类!)。明人张宗子有云:“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陶庵梦忆》卷四)可有这种癖的人敢交吗? 那些动辄烧坏点钞机的当代元相公、和大人们,落马前殿屋沉沉,落马后铁网恢恢,你便是想交,交得上吗?
有些古人称为“异嗜”的癖嗜相当个人化。《吕氏春秋·孝行览》记载:“人有大臭者,其亲戚、兄弟、妻妾、知识无能与居者,自苦而居海上。海上人有悦其臭者,昼夜随之而弗能去。”这就是所谓“逐臭之夫”了。《宋书》中另一例:“邕所至嗜食疮痂,以为味似鳆鱼。尝诣孟灵休,灵休先患灸疮,疮痂落床上,因取食之。灵休大惊。答曰:‘性之所嗜。’灵休疮痂未落者,悉褫取以饴邕。”(《刘邕传》)这就是所谓“嗜痂之癖”了。《耕馀博览》中所记更多:“唐剑南节度使鲜于叔明嗜臭虫,毎采拾得三五升,浮于微热水,泄其气以酥,及五味熬卷饼食之,云天下佳味;权长孺嗜人爪甲,见之辄流涎。”嗜之诡异而至于此,真不可以人理论者。
有些癖嗜不那么诡异,但也够得上奇葩。西晋人王武子善解马意,杜预以“马癖”号之(《世说新语·术解》刘孝标注)。初唐诗人王勃父亲王福畤有誉儿癖,人称“王家癖”(《新唐书·王勃传》)。中唐诗人李益有疑妻癖,时称“李益疾”(《旧唐书·李益传》。天下事无不可对者,当代学者钱锺书有誉妻癖,见吴学昭《听杨绛谈往事》)。又有所谓睡癖,《五杂组》卷七:“人有嗜睡者,边孝先、杜牧、韩昌黎、夏侯隐、陈搏、王荆公、李岩老皆有此癖。近时张东海有《睡丞记》言:‘一华亭丞,谒乡绅,见其未出,座上鼾睡。顷之,主人至,见客睡,不忍惊,对坐,亦睡。俄而丞醒,见主人熟睡,则又睡。主人醒,见客尚睡,则又睡。及丞再醒,暮矣,主人竟未觉。丞潜出,主人醒,不见客,亦入户。’”世竟有此可笑事!
还有一种较比普遍的嗜好——洁癖。《宋书》本传记庾炳之“性好洁,士大夫造之者,去未出户,辄令人拭席洗床”。《南史》本传记南齐何佟之“性好洁,一日之中洗涤者十余过,犹恨不足,时人称为水淫”。艺术家们似乎更爱染此疾。宋高宗《思陵翰墨志》记有米芾的一事一帖。事是:“芾方择婿,会建康段拂字去尘,芾释之曰:‘既拂矣,而又去尘,真吾婿也。’以女妻之。”帖云:“朝靴偶为他人所持,心甚恶之,因屡洗,遂损不可穿。”靴且屡洗,馀可知矣。又明人顾元庆《云林遗事》记倪云林:“其溷厕以高楼为之,下设木格,中实鹅毛。凡便下,则鹅毛起覆之,一童子俟其旁,辄易去,不闻有秽气也。”厕且如此,馀可知矣。另一件事更其不堪:“尝眷赵买儿,留宿别业,疑其不洁,俾之浴,既其寝,且扪且嗅,复俾浴不已,竟夕不交而罢。”
还有些本质上就是对物质的癖嗜,只因贴上了一层艺文的外壳,转成雅人之好。素号豁达的苏东坡性嗜墨,相关诗文多且精,如《论墨》:“今世论墨,惟取其光而不黑,是为弃墨;黑而不光,索然无神气,亦复安用。要使其光清而不浮,湛湛然如小儿目睛,乃佳。”真文学家语,亦行家语也。他自诩“我生百事不挂眼”、“定心肯为微物起”(《次韵答舒教授观余所藏墨》),却知之而不能行之,自叹“吾有佳墨七十丸,而犹求取不已,不近愚耶,是可嗤也”(《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九引)。至于米元章,宋人曾敏行《独醒杂志》 卷二记其以寻死向朋友逼取晋人法书、何薳《春渚纪闻》卷七记其以弄臣身段向徽宗求赐端砚,这就不止于癖,而且近乎痞了。
“书癖”是关乎文人的又一大类。古来此语含义多重,一指书法之癖,宋人李建中《题洛阳寺壁》:“我亦生來有书癖。”二指读书之癖,陆放翁《示儿》诗:“人生百病有已时,独有书癖不可医。”更早有晋人皇甫谧亦耽玩典籍,人称“书淫”(《晋书》本传)。三指藏书之癖,又称“蠹鱼之嗜”,明代藏书家祁承 自道:“一生精力,耽耽简编,肘敝目昏,虑衡心困,艰险不避,讥诃不辞,节缩瓮餐,变易寒暑,时复典衣销带,犹所不顾。”(《澹生堂藏书约序》) 清代藏书家黄丕烈特癖宋椠,蒐罗达百馀种,构专室“百宋一廛”贮之,时号“佞宋主人”。藏书家之于书,真如辛稼轩《归朝欢》咏友朋藏书楼所说,“好之宁有足,君看良贾藏金玉”!
语不云乎,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古人对嗜好进步阶梯的人格外宽容,以至于视偷窃者为雅贼,颇有不以为耻翻以为荣的意思。美人巴斯贝恩《文雅的疯狂》讲述了一位超级雅贼布隆伯格,20年间频繁光顾美、加两国图书馆268家,雅得藏书23600册!国产雅贼亦不罕见,唯盗亦应有道,民国时期一位教育总长兼藏书大家,为了一套宋版书,不惜嫁祸于后来被称为迅翁的小掾属(见周作人《窃书的故事》,《新民报晚刊》1957年9月3日),恐怕就欲厕于雅贼之列也难矣。
古来诗人画士率多山水之嗜,或嗜游历,或嗜咏绘。我最欣赏唐初隐士田游岩“泉石膏肓,烟霞痼疾”二句,每诵之辄飘飘然有出尘之想。唐诗人李太白“一生好入名山游”(《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明画家吴宽“我生固有山水癖”(《题画》)。晋人王徽之偏爱竹,“何可一日无此君”(《晋书》本传)。宋人刘后村偏爱花,“老子年来,颇自许、心肠铁石。尚一点、消磨未尽,爱花成癖”(《满江红》)。米元章偏爱石,设席而拜,“石兄”相称。陆放翁偏爱梅,“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小亭终日倚栏干,树树梅花看到残”,“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前一放翁”(《梅花绝句》)。至如画家,更莫不偏嗜专攻。南宋宋伯仁嗜梅,作《梅花喜神谱》而自称“梅癖”(《谱序》)。元人赵孟頫嗜画马,欲画滚尘马则据床学滚尘状,夫人管氏自窗中窥之,正见一匹滚尘马也(《式古堂书画汇考》卷四六)。齐白石嗜画虾,须眉皆具,入水仿佛可走。黄胄嗜毛驴,活灵活现,其声真若可闻。启功先生博学多能,要以书画鉴定为第一,作《贺新郎》词云:“癖嗜生来坏,却无关、虫鱼玩好,衣冠穿戴。历代法书金石刻,哪怕单篇碎块,我看着、全都可爱。一片模糊残点画,读成文,拍案连称快。自己觉、还不赖。西陲写本零头在,更如同、精金美玉,心房脑盖。黄白麻笺分软硬,晋魏隋唐时代。笔法有、方圆流派。烟墨浆糊沾满手,揭还粘,躁性偏多耐。这件事,真奇怪。”一个全身心浸淫于艺术与学术的可爱老头的形象,跃然纸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