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洪与孔另境的通信之二
孔海珠
我在半个月前写了这篇关于罗洪阿姨的文章,没有马上发出去,却因病住进了医院。本来文章搁一下也没有关系,我现在也还在休养中,今天 (3月2日) 却意外接到妹妹明珠的微信:罗阿姨2月27日去世了。
拙文本来有给罗洪阿姨祝寿之意,现在斯人已去,我无力再写新篇纪念,谨以此文向罗阿姨道别……
近些年以来,身边长者年龄过百的还真不少。又过新年了,我替罗洪阿姨计算,她要108岁了———她是1910年11月出生的。据说,她居住的天平街道百岁老人有二十多位,她是最年长的一个。她也是我们父辈中活得最长久的一位,真让人羡慕啊! 多年以前,隔段时间我总要去探望一次罗阿姨,带去她的松江同乡、老朋友施蛰存、赵家璧的问候。在我们家的老相册里,年轻时的罗阿姨风华正茂,和西装革履的朱雯先生站在一起非常般配。罗阿姨的毛笔字迹清秀而有力,从中可以看出她的学养和柔中带刚的性格。最令人难忘的是,在筹备我父亲孔另境百年诞辰纪念会时,我在电话中向她报告,她一口答应会去参加会议。据说,那天到会的文化老人之多,年寿之高,为上海鲁迅纪念馆建馆史上之最。其中,罗洪阿姨最为年长,主持人请她首先发言。记得她笑盈盈地述说我父亲与她长长的交谊,非常亲切。当年她已经95岁高龄了,很可能是她最后一次在集会上发言。以后,她渐渐地有些失聪,请她听电话多有不便,不过上门探望,我用手比划着与她高声交谈时,她思维清爽,态度温暖,有时还托我办些事,使我几乎忘记了她的高寿……
2005年9月,我忽然想起罗洪阿姨已96岁,有好些问题要赶快请教她,唯有她能回答。把讨教的话写在纸上,上门时带去她和朱雯先生与我父亲的通信材料,希望她回忆信中提到的一些事。她让我把材料留下来,慢慢看了后回答我。我暗暗担心这事做得已经太晚了。没想到罗阿姨很快就认真地在我给她的材料上加了注释,再通过邮局挂号寄还给我。她的蝇头小字还那么清秀,标点符号一丝不苟。因其中尚有不明白的地方,我们又进行了一次通信。除了咨询问题,我在信中还说:“与您有亲近的机会我非常愿意,您的和善、明理和高寿是我们后辈非常向往和仰慕的。愿您好好保重,过百是没问题的。”
罗阿姨非常争气,平平安安地度过了五年,寿登期颐。其间上海的七位老年女作家还合出了一本文集,由年岁最高的罗洪阿姨领衔,包括欧阳翠、欧阳文彬、黄宗英、姚芳藻、黄屏、彭新琪。王安忆为这些阿姨们的合集写了序言,回忆与她们的情感……我们策划“女儿眼中的名人父亲”书系时,非常想请德高望重的女性前辈作序,罗洪阿姨是我们几位父亲的老朋友,她能写篇序当然最好。但是考虑到她已百岁高龄,不便打扰,于是退而求其次,试着请她题个签。我认真写了封信,把书系的五位组成人员和书的内容提要等介绍一番,希望得到她的支持。老人家很爽气,很快就把竖写的“女儿眼中的名人父亲”这九个字的毛笔签条寄给了我。当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这些“女儿们”时,大家兴奋地喊:这个“力道足喀”。
2017年新年到来之时,我打了一个电话到罗洪阿姨家问候。老保姆说一切安好,家里有可以摇高放低的床,方便坐卧,洗头、洗脚时可以下床走上几步,还可坐在轮椅上在房间里活动。老保姆仍力阻我们上门探视,说会让老人家操心的,影响她的休息。
上面说到罗洪与孔另境的通信,被保存下来的是1946年间的三封 (此前从未发表)。那时孔另境主编 《新文学》 《今文学》 等刊物。关于 《新文学》,曾听任溶溶老说起,它是抗战胜利后上海最早恢复出版的文学刊物,排版和印刷也是当时最优良的,受到作者和读者的拥戴,任老的第一篇翻译作品即发表在 《新文学》上。罗洪给孔另境的这三封信,对于了解这段时期罗洪的创作计划和写作态度很有帮助,而动荡的战争年代对文化人创作生活的影响,在信中也可见一斑。
一另境先生:
久不见,谅近况安吉。奉上拙作三册,专请指正! 尚有文化生活出版社的两册,宇宙风社的一册,均因手头无书,不克呈政。《活路》 系三十年代在万叶出版,这次返沪,本想收回版权重新改编一下,因为这集子里有二三篇自 己不很满意,岂知他们又收在另外一个丛书里去,并未得到我同意。
这儿有一个不受欢迎的请求:能否请你给我一点老实的批评,甚至我希望你,或者转请另外的朋友,将 《这时代》 或《鬼影》 写一点严正的批评,请多指摘,是否能发表在 《新文学》 上? 这对于一个习作者是一种鼓励。《覃老伯》 大概第二期就可以发表完吧? 《新文学》 第四期付排时,我将奉上一个短篇,是否需要? 尚祈赐复。匆颂大安!
罗洪 手上 十九日 (1946年)
二另境先生:
手教敬悉。《今文学》 由您主编,一定是很出色的,承您不弃,还想到要我写点小说,要雯兄 (指朱雯———引者注) 译点东西。我是最高兴写作的,成就的虽然太少,兴趣倒常常很好。今春我想过写十个短篇,每篇近二万字,最好在同一个刊物上陆续发表,当然每篇的题材不必有连续性,自以为题材也很多。可是我暗自思量,有哪一个刊物愿意连续刊我的作品?平日交游太少,也懒得去自我介绍,一搁下来,也就没有动笔。
此后,我就预备着手写一长篇,最近正在写,但我预备写完了需要修改过才可以拿出来见人。过去写过长篇,病在太草率,哪里能有什么成就。可是接你大札的时候,雯兄正在病,担搁我写作的时间又不少,病好了,物价暴涨,又为生活发愁,心绪一坏,又担搁了好几天不能写下去。因此,想为 《今文学》 写的稿件,自然也没有写成了。
胜利以来,一共只写过两三篇,直到今春以后,才拟写长篇,不知怎么的,写作的情绪低落到了使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地步。我的感慨太多,一提笔,便唠唠叨叨的拉扯了这许多。那么 《今文学》 的稿件到底怎办呢? 我想第二期一定可以有稿件请您指教了,好在无名小卒,也不敢当安排在第一期里。匆匆祝好!
罗洪 手上 九日 (1946年)
三另境先生:
看到你给雯兄的信,很高兴。你的出版计划成熟了没有?
我确是在写长篇,可是慢得“惊人”,我现在认为还是慢慢写的好,不必硬要自己写。现在只有十余万字,大概还有十余万字要写。写完了,该认真修改才行。过去的长篇全不好,抗战初期在 《文汇报》连载的长篇,因为住所给日本宪兵“光临”过,已经散失,之后在 《万象》 及《中美周刊》 连载的长篇,自己看看也真不好意思。匆颂大安!
罗洪 手上 廿三日 (1946年)
信中,罗阿姨谦逊又认真的态度让我们敬仰。记得父亲生前对罗阿姨的文字,曾褒扬其清丽、流畅等等,但不见他有评论的文字发表。依照这三封信提示的线索,我在 《今文学》 第二期中,找到她的小说《任太太》。此篇她没有编入任何集子中。对此,罗阿姨曾经解释,《任太太》 这篇小说她手头没有,所以没有收入单行本。
解放以后,罗洪曾担任 《文艺月报》《上海文学》 《收获》 等刊物的编辑工作。她的创作似乎停止了,仅仅在1956年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出版她的 《咱是一家人》(报告文学)。不过“文革”之后,她的著作续有出版,如刘以鬯主编的“中国新文学丛书”,收入她的著作 《践踏的喜悦》(1981年),台北远景出版事业公司出版《倪胡子》 (1982年),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 《群像》 (1983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她的回忆散文 《往事如烟》 (198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编的 《逝去的岁月》(1988年),把罗洪大部分的短篇收入了。进入廿一世纪,她又有作品问世,长篇小说 《孤岛岁月》 由南海出版公司出版(2002年)。2012年上海作家协会为罗洪出版作品精选本 《百岁不老》 (韦泱编选),向老寿星致敬。她的作品是有生命力的。梳理她的作品集,阅读她给我父亲的信件,认识这位世纪老人的风骨和散淡,研究她的文学成就和绵长的印记,我感受到心底那一股深深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