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昌

那年摘棉花，一摘之后，大家发现今年的花絮不够白，像是白娘娘没有来一样。那么如何让白娘娘到田头兜一圈呢？　老者说：简单，白娘娘喜欢清爽，自己去看看棉花地里、出水垄沟里的草除干净了没有？　草没有弄清爽，就说不得白娘娘不肯来。

棉花地里有白娘娘的故事最早也是老者说的，老者的话不能不信，但也不能全信。

老者比父亲还高出一个辈分。听父亲说，老者叫沈开泰，早年留学日本，回家后，种过几年地，后来得了一场病就不下农田了，待在家里一天到晚看报纸。农村缺报纸，四个儿子每礼拜轮流去镇上买回一大摞报纸供他读。他还有一个嗜好就是喝茶，茶叶都是些旮旯地里长出来的野草野花，比如河滩边长出来的野菊花，砖丛里的顶出来的癞蛤蟆草等等。摘来后，往日头里一晒，就泡茶当茶喝。沈开泰对人说，这茶能治病，许多人半信半疑，但去他家喝茶水是免费的，所以都去喝了。没过多久，有人喉咙不疼了，血压不高了，腰腿病也好了，都以为是喝茶的讲究，就这样到沈开泰家里去了。

在大家喝茶的时候，沈开泰喜欢讲故事，讲的最多的故事都是鬼故事，几百个，非常好听，也非常吓人。沈开泰讲了无数的故事，许多故事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都忘得一干二净，全村人唯一记得而且记到现在的，就是白娘娘的故事。

白娘娘何许人也，他说也不知道。他只告诉我们：白娘娘是个美人，会干活，出身贫寒，做姑娘的时候，穷到连一件像样的衣衫都没有。有个有钱的坏人垂涎她的美貌，要纳白娘娘为妾，白娘娘宁死不嫁恶人，娶亲那天，白娘娘用剪刀刺喉而死。后来经过一段时间后，白娘娘化为神仙，白衣飘飘。因为她小时候没有衣服穿，她不愿意活着的人没有衣服穿，所以凡是种了棉花的田里，她都要去看一看、望一望的。白娘娘去了哪块地，那块地的棉花长势就特别好，花铃子特别大，棉絮特别白，自然到后来的收成就特别高。

小时候，我听到这个故事，心里非常感谢白娘娘的。因为对白娘娘的善良的行为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一直以为这是发生在村上棉花田里的真实的故事，一直期望能在摘棉花的时候，亲眼看见这位美丽的白娘娘———我为自己村里有这样的一位白娘娘感到很自豪。我不觉得这是老者杜撰出来的噱头，也从来没有把它当作故事或者文学。我总认为，它就在生活里，是真的，真到就发生在我们村里，我们村里的棉花田里。

在村里呆的那十几年，我和我的那帮小朋友，每年都虔诚等待机会，希望可以见到白娘娘。我后来有资格与母亲一起去棉花地里除草了，到秋后可以摘棉花了，劳动的时候就特别勤奋，也特别细心———老者告诉过我们：就是泥地，就是垄沟，泥要有泥的样子，土要有土的样子；就是人，干活也是，干活就是干活样子。自然，我们那时候会这样做，多半也是做给白娘娘看的，因为她也喜欢劳动、喜欢干净，就想因此感动她，让她见见我们。但是问母亲，白娘娘在哪里？　母亲都会笑笑说：刚才来过了，走了。我们追问下去，母亲只好说，今年来过了，要来明年再来———到了下一个明年，又是“明年再来”，但是我们好像都淡忘了上一年的错过，只是兴致勃勃地想着再等下去，再等一年好了。

后来，我读初中了，算是长大了一点，懂得了什么叫作故事，以及故事的煽情能耐。那些最基础、最生态的生活常识让我明白：白娘娘是没有的，要白娘娘来棉花田是不现实的。以前大家说的白娘娘来过棉花田里的事实也是不真的，盼望白娘娘以后到棉花田来的想法就更不可能实现了。我也知道：这个白娘娘其实就是在老者的眼里也没有出现过，在我母亲以及其他人的眼里也根本没有出现过。

但我相信：白娘娘，在老者的心里一定出现过无数次，在我母亲的心里，村里许多人的心里出现过无数次，心里出现比眼里出现更重要。就算我终于明白了这个白娘娘是虚构的，在我们的棉花田里的出现也是虚构的，但我那时依旧一往情深地期盼着有朝一日，能远远地望见白娘娘的身影。我看了许多的书，知道了许多书里的故事也是虚构的，但我依然为那些故事流泪感动。有时还会生发奇想：好像书里的这些故事，可以在我们身边发生；书里许多人物可以在我的身边产生，以至于我看见了某某就会联想到书中的某某，觉得有点像，有点不像。

慢慢的，我对自己也不理解了，觉得自己内心世界很虚：明明是假的，却愿意听，感觉自己不要真实了。这问题纠缠我很长时间，确实让我痛苦不已。后来我自己也喜欢写文章了，也写了不少故事、不少人物。这才知道：这虚构不等于虚假的，虚假的反而不能虚构的，而且虚构的东西其实比眼前的真实有时还要接近真实。就像白娘娘，所有人心中白娘娘说到底只是一个轮廓，一个外形，一个图像。但白娘娘的善良美丽的心灵就浓缩在大家的臆想里，在心头，挥不去，成为好多人祈求谋面的至爱亲人。

文学来自生活，但高于生活；文学来自信仰，又回归于信仰。当年的白娘娘其实就是文学，就是信仰。老者当年的说故事的技巧到底有多高，我不知道，反正后来再也没人能像他那样，给我一个白娘娘了———村里人都是劳动的好手，都喜欢劳动，唯独对于沈开泰的不下田没有半点腹诽。对于这一点，我想来想去大概也就是同一个理由：因为他给了我们村里的人一个白娘娘，因为村里人的心里正好希望有个白娘娘。

只可惜现在我们村里不种棉花了。也不晓得哪一日复种了，白娘娘还会重新来到我们身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