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泱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至今最长寿的女作家罗洪先生于今年2月27日凌晨仙逝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泪眼模糊,近二十年来的往事,一一在脑中浮现。
我多次与罗洪先生共进午餐,而且是在她温馨的寓所。一般情况下,我不会在文化老人家里用餐,只有罗洪是个例外。她对我极为关心,我有许多话题要与她聊。
记得有一次,我趋罗府拜见,也是聊些往事。谈得兴起,竟至中午而不觉,罗洪便留饭,我亦顺水推舟,将未完的话题移到餐桌上。谈过文学,就自然谈起饮食起居。罗洪曾撰文说,对饮食向不讲究,有啥吃啥,以蔬菜为主。如今她的餐桌就在眼前,眼见为实,便想,大作家的菜碟亦实在平常。两样蔬菜,一只炒河虾,再加一碗番茄蛋汤,仅此而已。餐毕,给我的感觉是清淡爽口,时鲜干净,是真正地道的“家常菜”。那次,一碗葱爆蚕豆,炒得碧绿生青,味道好极。跟随罗洪二十多年的保姆对我说,烧菜都是阿婆教的。什么菜,怎样烧,该放些香菇,或洒些料酒,罗洪动口不动手,一一给予悉心指导。
其实,罗洪的下厨一绝,早得大学者钱锺书的赏识。早年在上海,朱雯夫妇与钱锺书夫妇常相往来,双方曾有“得了翻译稿费请客”的约定。朱雯翻译雷马克的 《凯旋门》,由巴金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后,便邀钱先生夫妇来家做客小酌。罗洪亲自掌勺,令“好小吃”的钱锺书大快朵颐。以至数日后,钱先生还在信中赞不绝口:“嫂夫人洗手作羹,馀甘尚在口也。嫂夫人文字既妙,烹饪亦兼清腴之美,真奇才也!”此信被平襟亚于民国三十八年编入 《作家书简》,由万象图书馆出版。我捧读纸张已泛黄的这本书,隔着岁月的烟云,以体味钱老美食后的愉悦心情。
罗洪的锅台功夫,实为生活所逼而成。上世纪四十年代抗战艰难时期,罗洪带着家眷,与友朋十余人,从上海迁徙至桂林,绕道屯溪,历时数月。一路上既要照料三个不谙事的孩子,又要担当买汏烧的重任,掌勺技能慢慢像模像样。这样的手艺,就一茬茬传给了保姆,形成了“罗式菜肴”的独特口味。
罗洪的第一篇作品 《在无聊的时候》,1930年5月发表在 《真美善》杂志上,从此开始了文学之旅,是煮文烹字的行家里手,出版过长篇小说《春王正月》 《孤岛岁月》,及 《儿童节》 等十多部短篇小说集。她毕生从事教师与编辑两个职业,忙里偷闲写作品,笔耕不辍。九十岁后,她有《罗洪散文》 问世,又撰写中篇小说新作 《磨砺》,刊 《上海文学》。百岁时,她冒着盛夏酷暑,马不停蹄整理旧作,编写目录。她说,时下纯文学出版难,将准备工作先做起来。因劳累过度,常常失眠,血压升高,但她老骥伏枥的勤勉精神,足为后学晚辈的楷模。在上海作家协会关心下,由臧建民主编的三卷本 《罗洪文集》 出版,终于了却她最大的心愿。又承市作协信任,让我为她编选出版了一部作品精选集 《百岁不老》。
那天,我对罗洪说,陪您一起过生日吧。我与罗洪同月同日生,若按中国十二生肖计,罗洪大我整整四轮,岁数足足翻了一番多。罗洪听后,笑着用松江乡音说,真的介能巧啊。于是,借着“蹭饭”的难得机会,佐着可口的饭菜,我仿佛在聆听老奶奶讲那过去的事情,静静地,缓缓地,如汲甘霖,如沐和风,受益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