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型秦腔现代戏《易俗社》是西安秦腔剧院新近推出的重头戏。早在研读中国戏曲史时,就深为上世纪初文人发起成立的秦腔“易俗名伶社”(后更名为“易俗社”)所吸引。这个于1912年8月13日在古都西安创立,兼秦腔演出专业团体、剧院与培养人才的戏曲学校于一体的新鲜事物,被戏曲大家田汉先生高度赞誉——田汉先生把它与扬名全球的莫斯科大剧院、法国芭蕾舞剧院并称为“世界三大古剧院”,也被学术界认定为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所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戏剧学校。百年历史,风雨如磐,担当不变,薪火相传。如今“易俗社”继承创新,与时俱进,仍生气勃勃地活跃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艺百花园里。“易俗社”代代戏曲人为传承发展秦腔艺术、乃至整个中华戏曲艺术创造积累的宝贵经验,值得珍视。
尤其令我惊喜和钦佩的是:“易俗社”能以可贵的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珍视自己的历史传统、艺术积淀和基本社情,坚定不移地走一条有自己特色的发展道路。如果说,从民国初创社到1949年这30多年间,“易俗社”与时代共脉搏,与黎民共呼吸,为践行移风易俗、启迪民智的宗旨 自编、自导、自演了500多个秦腔剧 目;那么,近几年来,他们又以《柳河湾的新娘》《秦腔》等新剧目,为振兴秦腔艺术添姿加彩。而新近推出的表现“易俗社”历史和“易俗社”人的《易俗社》,更把创作推向了一个更新的境界和更新的高度。
《易俗社》的题旨是深刻、凝重并极富现实启示意义的。艺术,包括戏曲,作为人类以审美方式把握世界的独特创造,亦应不忘初心,这初心便是不止于娱乐逍遣,而更在于引领风尚、化人养心,坚守独有的精神家园。《易俗社》以生动的故事、鲜活的人物,形象地告诉观众:《易俗社章程》开宗明义就规定宗旨是“辅助社会教育、移风易俗、启迪民智”。正如剧中受“五四”新文化运动强烈感召的青年女性林梦云动情地说:“新文化运动领导人陈独秀先生说过:‘戏园者,实普天下人之大学堂也;优伶者,实普天下人之大教师也。’”中华戏曲扎根民间,接通民心,蕴含着中华民族代代相传的优秀文化基因,传承着中华民族的伦理道德和价值追求,彰显着中华美学精神和审美风范,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
且看舞台上,从文人创始人高玉轩社长的苦难坚守、传授《满江红》、创排《还我河山》到卖私家老宅救易俗社;从教练陈甘亭鞠躬尽瘁、率领众弟子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无怨无悔,精忠报国;从一代名伶刘天俗的戏比天大,家国情怀,病逝舞台;从“西北第一腿”红生关震易的断腿护社、铮铮铁骨和忠孝节义、圣洁情怀;再从林梦云的痴心不改、追梦卅年,身体力行“移”了易俗社不收女演员之风俗的奇女子人格……观众都强烈感受到易俗社人坚守的艺术初心:报效国家,服务人民,移风易俗,化人养心。这,对于那种忘了艺术的初心、当了市场的奴隶、染了金钱的铜臭的惟票房、惟收视率、惟点击率、惟码洋的创作倾向,不正是深刻的启迪和警示吗!
《易俗社》坚守了中华文化立场,传承了中华文化基因,弘扬了中华民族的家国情怀,也较好地展现了中华审美风范。应当看到,在两小时左右的一台秦腔戏里,既要宏观地艺术展现百年易俗社历史,又要微观地审美刻画好具有典型意义的易俗社人形象,决非易事。编导卢昂率领创作团队,知难而上,努力勇敢地为自己设置难点,又智慧地以审美方式攻克难点,令难点转化为作品的亮点。关于历史事件的艺术呈现,《易俗社》一是重点选择了与易俗社的诞生、发展、遇挫、辉煌相关和与易俗社人的精神历程相关的重点事件,并把这些重点事件推为背景,作为精心塑造易俗社人具有不同典型意义形象的历史环境。这就避免了事无巨细,一一罗列,让事事牵着人物走;二是借用现代传媒技术,用电视纪录片的形式真实再现精心选择的这些重点事件,这就既大大增强了舞台艺术的历史感和厚重感,又为集中力量塑造和刻画人物形象腾出了更大的审美空间。全剧结构上靠“护社”、“拜师”、“创排”、“追随”、“登台”、“坚守”、“圆梦”七场戏以人带事、以人述史,既符合戏曲独特的审美规律和优势,又令人、情、史、事四者以人为中心交融成为和谐有机的整体。而这样写人、说史、传神、铸魂,使作品初具了难得的史诗品相。鲁迅当年就题词“古调独弹”以赞易俗社,正是称颂易俗社在传承“古调”时以“独弹”见长,这“独”便是继承基础上的独创。《易俗社》正是鲁迅称颂的这种“古调独弹”优秀传统的与时俱进和继承弘扬。
《易俗社》在主要人物塑造上,也值得称道。卢昂表示:这是一部为戏曲人自己传神写貌、树碑立传的作品,也是一部为易俗社谱写形象历史的作品。“我希望以最严实、最真切、最深情、最本体的笔触探究他们的灵魂、谛听他们的心声、咀嚼他们的戏文、再现他们的音容”。几位主演较好地实现了导演的意图。梅花奖得主惠敏莉塑造的林梦云形象,唱做俱佳,极有光彩。她把一位思想新锐、敢作敢为、矢志不渝、初心不改的女戏曲人形象表现得丝丝入扣。李卫平塑造的高玉轩,是戏曲界文人的一个具有典型意义和文化意义的“新的熟识的陌生人”形象。这一形象堪称易俗社的精神领袖,代表着当时戏曲界的先进文化。他的执著坚韧和牺牲奉献,缘于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因此其独特的认识价值和美学价值尤应珍视。屈鹏塑造的关震易形象,情志专一,感人至深,其所思、所为、所言,都极具个性,令人久久难忘。
当然,我之所以高度评价《易俗社》的文化意义和戏曲审美价值,还因为这出戏在基本立起来的前提下尚有加工修改和精心打磨的较大空间。比如,在人物塑造上,须进一步精雕细刻,尤其是每位角色的核心唱段,恐怕离“既入耳,又入心,留得住,传得开”还有些距离。在“言简意赅,凝炼节制”上,整出戏略嫌过长,无论对白还是唱词,似有同义反复之处,宜精简,场间关震易的旁白也有更精准简约的空间。 (作者为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