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破浪》剧照。影片对上世纪90年代末小镇青年男女的描写,被认为充满了创作者的想象。
刘大先
回到父母年轻的时代,你想对他们说些什么? 类似的故事在银幕上并不新鲜,却也给编导留下巨大的空间。电影《乘风破浪》讲述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生活在本世纪20年代的儿子,因为车祸穿越到了上世纪90年代末父母生活的小镇。在那个没有手机,看电影主要跑录像厅的时代里,他结识了 自 己的父母和他们身边的朋友们———其中甚至还有发明 OICQ 的“小马”。
回望一个时代,最终达成对父辈的理解,这样的表白似乎更像一种“日记”。只是电影不是写给自己看的“日记”,要面对电影观众的集体评价。套用影片主角的一句话“你不属于这里”———很多经历过那个时代观众最集中的争议,莫过于影片对一代人讲述的味道,始终差那么一点点意思。
近几年的中国电影市场愈加资本化和技术化,《乘风破浪》 应该算是策划与营销的成功案例。在影片上映之前的“男子汉宣言”主题歌就在网络上引起了巨大争议,但负面新闻未尝不是一种宣传,很快片方又抛出双生的“男子汉誓言”歌———这种保持热度的方式,真是高明又鸡贼的营销。而它先前的负面反应造成的期待值降低与影片实际效果的反差,反倒让许多人意外地感觉不错。而那些感觉不错的群体往往也集中于特定群体———文艺青年、小资白领、带有怀旧情绪的一代人———他们可能也是分众传播中经过精准分析与目标定位的。
不过,回到影片本身,只能很遗憾地说这不过是一部高仿电影。我所谓的“高仿”并不是要指责影片是否“抄袭”了 《回到未来》 《新难兄难弟》 《时光倒流七十年》 《终结者》之类有相似情节的老片,而是说在“致敬”经典中,主创并没有创造出自己的新经验,因而使得呈现出来的影像叙事不过是一个个行活般的套路。
对于由录像带和VCD、DVD进行过影像启蒙的一代人来说,关于小镇的江湖想象、失怙的单亲儿寻母记、父子之间的兄弟情……这一切全都是套路。《乘风破浪》 通过赛车手徐太浪与一直有冲突的父亲徐正太出车祸后,灵魂穿越 (或者就是在医院病床上的南柯一梦),回到过去,回溯了1990年代末自己出生前的一段故事。在那个虚拟时空中,他和父亲成了哥们,一起保护将要被拆迁的歌舞厅,见到了还没有生下自己的母亲。如果进行创造性的深文周纳,确乎可以看到曾经带有80后叛逆青年标签的编导在追溯自己与父亲关系的历史来源过程中与父权的和解。这种设想自然是好的,然而在剧情的推进和桥段的设计中却并没有得到很好的贯彻。
首先没有解决的是人物动机问题。人物形象塑造上,动机非常重要,这方面的原创力一直是当下戏剧与电影的弱项。人们往往把行动的理由误认为是动机,导致难以深入。因为一个人的行动只有在情境中才有意义,穿越这一情节往往是由于穿越者在现实情境中面临缺憾,要弥补或改变现实才导致了动机的产生,进而引发行动。动机在人格中凝定而成,也是性格的集中表现。徐太浪的穿越是机械降神式的,回到1998年并没有明确的动机内驱力,甚至连理由都省略了。事实上,在他撞车之前,也并没有与徐正太和解的欲望,而是以自己的成功嘲笑了他。这个情境形不成穿越的主动动机,因而,他的穿越就像是被导演提着线的木偶,成了为展现怀旧式想象的被动过渡。
在回到过去的想象场景中,小镇上除了不成气候的帮派,似乎没有民众的日常生活。这个当然可以解释为梦境或穿越时的心理过滤后的心象,但影片展示出来的边缘社会实际上也是源自港台江湖戏的一些原型结构:无法使自己适应变化了的世界令人感伤,与周遭对抗凸显出英雄式的个人情怀。年轻的徐正太振臂高呼“我是不会改变的”,充满了少年的热血和激情,而现实情况则是徐太浪说的“世界已经改变了”。徐太浪通晓后来的变化却没有做出任何试图改变历史的冲动,我不认为是他因为明白“祖父悖论”而放弃了改变,而是编导本来就是要引导观众代入式地沉浸在对于逝去的年代的悲情想象之中。很早以前,我读安·兰德的时候特别讨厌她的无耻与自私,但是她有个提法倒是有一定道理,即我们社会中绝大部分人是在过着二手生活,按照二手经验去认识和理解世界。编导对于已逝年代的想象就是那种二手经验———他有切身经验,但是没有用,转而采用最便捷、最能为大多数人接受的大众文化中的符号化经验,这让影片无论从剧情还是到人物都是套路。
影片中最大的吊诡地方在于,徐正太之所以在徐太浪成长的时候老是用脚踹他的脸,可能恰恰是后者自己造成的。就像网络上流传的一个段子所说:你坐了六年牢,一出狱,老婆死了,兄弟失踪了,好不容易留下个骨肉,养吧,越养越像自己最好的兄弟……如果说这是编导故意设置的梗,那真是全片惟一创造性的地方。至于从逻辑上无从推导出来的和解,与牛爱花莫名奇妙的死亡这些破绽百出的桥段倒是可以忽略不计了。
随着电影市场的迅速崛起扩大,机会激活了旺盛的生产力,只要有投资,似乎导演的门槛也越来越低了,涌现出一类令人注目的由演员、作家、主持人构成的名人导演。比如徐峥、陈思诚、赵薇、何炅、张嘉佳……他们的电影不管成功与否,往往都是周边花絮、流言和话题大过于影片本身,这才是此类电影的真相。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两位起步于新概念作文大赛的作家。他们在文学领域完成自己的象征资本的原始积累,在新媒体环境中获得资本的增值和变现,实际上将自己本人做成了最大的IP,而电影不过是这个大IP的衍生品。《乘风破浪》 可以说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导演符号衍生品电影,在这个意义上它跟口碑一般的 《破马张飞》 并无本质不同,甚至连关于同地产商的斗争都是相似的,所以无伤大雅地把它当个娱乐小品就行了,但一厢情愿地拔高就不必了。
(作者为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