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虚》的原作小说出版于1880年,是那个年代的现象级畅销书,它创下的销售纪录直到1936年才被 《飘》打破。
早在1907年,《宾虚》就被搬上银幕。1927年的默片《宾虚》被视为默片时代的经典,它让刚起步的米高梅公司一跃成为好莱坞大片厂。通俗意义上成就最高的是查尔登·赫斯登主演的1959年版,这部片长212分钟的史诗片横亘在新旧好莱坞交替的年代,它赢下11座奥斯卡奖的纪录从未被超越,它也让当年濒临倒闭的米高梅公司死里逃生。
到了2016年,有了“更高更快更强”的特效,追求“速度与激情”的新版 《宾虚》 (右图),却票房惨败,北美暑期档的希望成失望,折射了好莱坞大片厂普遍面对的尴尬:翻拍成了一种被观众嫌弃的“可耻”行为,以为能让经典重装上阵,结果翻拍成翻船。
翻拍造就了一部分好莱坞经典。
马丁·斯科塞斯在 《无间行者》 里对波士顿黑帮的刻画,成就了这个世纪的黑帮新经典,它翻拍自香港电影 《无间道》。大卫·柯南伯格的 《变蝇人》 完成于1986年,是恐怖片难以超越的巅峰。它的原版是1958年由库特·纽曼导演的同名电影。科恩兄弟在2010年拍出 《大地惊雷》,让绝迹许久的西部片重新出现在碧血黄沙的地平线上。这也是一次翻拍,原版是西部片图腾明星约翰·韦恩处在事业和生命双重下坡路的1969年,一部老骥伏枥的伤怀之作。还有1982年的 《怪形》,以北极科考为背景的科幻恐怖片,口碑远好过1951年的 《怪人》,尽管前者的全部创意来自于后者。
可惜今年的新版《宾虚》是不能挤入以上的行列了。1959年的《宾虚》珠玉在前,导演威廉·惠勒在当时拿到了好莱坞最高的导演片酬。那些阳刚壮烈的战车追逐,当年80倍于投资的票房收入,还有11座奥斯卡奖,每一条都是电影史反复书写的内容。57年过去了,新版《宾虚》却被揶揄“泥浆浆,脏兮兮”,风评糟糕,票房惨败,不仅是北美暑期档的滑铁卢,所到任何一处海外市场都是泥牛沉海。
新版《宾虚》一败涂地,折射了好莱坞大片厂普遍面对的尴尬:翻拍成了一种被观众嫌弃的“尴尬”行为,以为能让经典重装上阵,结果翻拍成翻船。
《宾虚》的老配方都在,观众的兴趣却不在了
《宾虚》的原作小说,讲犹太王子用33年去复仇的故事。这部1880年出版的超级畅销书,创下的纪录直到1936年《飘》出版后才被打破。1907年,《宾虚》被第一次改编成电影。1927年,《宾虚》再次被搬上银幕,这一版被视为默片经典。通俗意义上成就最高的是查尔登·赫斯登主演的1959年版,这部片长212分钟的史诗片横亘在新旧好莱坞交替的年代,它赢下11座奥斯卡奖的纪录从未被超越,《泰坦尼克号》和《指环王3:王者无敌》只是追平。到2016年,《宾虚》第四次被搬上银幕。
1927年,刚起步的米高梅公司凭借一部《宾虚》跻身好莱坞列强,1959年,濒临破产的米高梅公司靠着另一部 《宾虚》 起死回生。到了2016年,有了“更高更快更强”的特效,追求“速度与激情”的新版 《宾虚》,却在暑期档败阵,1亿美元投资,亏损7500万美元。票房失守,评论也是一片丧气,在烂番茄网站上,它的新鲜度只有28%,《综艺》杂志点评“这是一部乏味且烂污糟糟的电影。”
暴力,背叛,信仰,大场面,《宾虚》的老配方都在,观众却不在了。哪里出了问题?
2000年的《角斗士》曾创造票房纪录,2004年的《受难记》毁誉参半,导演梅尔吉布森也为此销声匿迹好些年,但当年的票房数字是好看的。然而2010年后,新一代的观众对上古史诗题材和神话主题缺乏兴趣,2010年 《波斯王子:时间之沙》,2014年《出埃及记:天地王者》和《神战:权力之眼》都是票房口碑双输,即便推广加码,效果仍然甚微,大制作《诺亚方舟》就是例证。《宾虚》的制片人洛玛·唐尼在电影首映前一周表示:“有整整一代人没有看过1959年的版本,新版确切说不是对经典版的翻拍,而是改编自同一部小说。如果孙子辈带着爷爷一起去电影院,爷爷们会发现这是一部全新的电影。”
新版《宾虚》的制作硬伤暂且不谈,唐尼明显错估了一点:孙子辈压根不想进影院。
“翻拍”成为一个尴尬的词
“1959年和2016年的两部《宾虚》,只是用了同一本小说原作。”制片人的这句话是明显的托词,却透露出现在好莱坞大片厂的一大忌讳:不谈“翻拍”。经历过翻拍日韩恐怖片、香港动作片的几轮热潮,这几年风向突变,翻拍好莱坞旧作成为行业的敏感地带,几乎是发行雷区,“翻拍”作品经常自带差评属性,被口诛笔伐“毁童年”。
今年北美暑期档有一部《超能敢死队》,是对1984年的《捉鬼敢死队》的翻拍。原版是近30年里最受欢迎的美国喜剧,三个大学教授研究鬼怪灵异的奇事,他们离开校园实验室,组成民间捉鬼大队,被当成江湖骗子,没想到真有邪魔附身美女,于是三个臭皮匠肩负起拯救纽约城的使命。新版沿用旧的剧情框架、旧的年代背景,把主角性别转换成女人,请来好莱坞当下最活跃的喜剧女星梅丽莎·麦卡锡。影评人们愿意接受这样的改良,清一色女性角色的“妇人喜剧”也很符合文艺圈政治正确的平权声张。但是观众不要看,他们想念30年前的谐星比尔·莫瑞。
于是有评论为《超能敢死队》惋惜,认为它败给了观众对“翻拍”的普遍憎恶情绪。明智的策略是在原版设定的世界观中,另起炉灶讲一个“性转版”捉鬼小分队的故事——用诸如“续集”、“前传”、“重启”、“××觉醒/归来”这类似是而非的概念,替代大而化之又太讨好的“翻拍”。
新版《勇敢者的游戏》主演在社交平台上发言,坚决否认新片是对1995年罗宾·威廉姆斯主演 《勇敢者的游戏》 的翻拍:“我们不是重讲那个故事,而是设计那个故事后续会怎样发展。”
《魔女游戏》是1996年上映的一部“轻惊悚”,主要观众是青春期少年,时隔多年,除了这种类型片的忠实观众,很多人早忘了它。新版同名电影即将在北美公映,同样,片方也事先张扬地声明“不是翻拍”。制片人这样说:“我们不能完全地撇开和20年前那部电影的关系,它会唤起一部分老观众20年前的回忆,两者之间的牵连在于,随着时间流逝,故事里的女孩们也过了这么多年,她们怎样在岁月中和魔力相伴。”
“聪明”的片方乖巧地绕开“翻拍”这个羞耻的禁区,虽然很多时候,“连载”或“系列重开”的本质还是翻拍。搁在翻拍还没有被疯狂吐槽的时代,《星球大战7:原力觉醒》会被看作是对《星球大战》的翻拍,明眼的老粉丝们也一目了然,艾布拉姆斯导演的这部电影,名义上重开这个系列的连载,然而从角色设定到视觉美学风格,都是电影特效技术鸟枪换炮后的更新版《星球大战》。“星战”系列在美国流行文化中地位特殊,是类似身份认同的国民神话,《星战7》在本土获得一面倒的好评,即便从评论界到普通观众都心知肚明,这是把老房子粉刷后精装修,但排山倒海的乡愁淹没了任何可能的挑刺。
《侏罗纪世界 同理,它号称是侏罗纪的世界延续到新时代,但观众一瞬间被带入的是1993年的 《侏罗纪公园》,当然眼下这个恐龙园因为发达的CGI技术,看起来高端精致了,但创意还是20多年前的。
不思进取的“套路”,让电影工业陷入内耗模式
翻拍屡屡成翻船,原因可以罗列很多:观众变了,题材旧了,概念过时了……但根本上,这是大片厂们为各自的不作为在偿债。
观众未必是吹毛求疵的“怀旧原教旨主义者”,当人们指责旧作重启是“毁童年”,并不是因为“记忆里最好的时光”再也不能复制,观众只是反感不思进取的“套路”。2002年-2007年,山姆·雷米导演的 《蜘蛛侠》 三部曲获得空前成功,他成功借用经典漫画里的故事和人物关系,处理当时青少年观众可能面临的内心困惑,旧情节相遇新情境,展开少年认识自我、接受自我、提升自我的成长三部曲,它的剧作理念和视听呈现,在那个年代的商业大制作里一枝独秀。2012年,索尼公司重启这个被当作“摇钱树”的系列,言之凿凿要回溯“蜘蛛侠”更年少单纯的高中校园时光。结果,观众发现 《超凡蜘蛛侠》 是以前传为名义的翻拍,剧情逻辑的合理性以及对角色的刻画甚至远不如前作,这个系列拍到第二集便难以为继,三部曲的计划潦草终止。
只是用新的、更炫目的技术去包装旧的剧情和旧的视觉创意,有时是能以“吸引力电影”的天然优势安抚到一部分观众,比如 《侏罗纪世界》。但大部分时候,观众不傻,新瓶装旧酒或者炒冷饭撒葱花这类“捷径”,忽悠不了人。
续作不一定是狗尾续貂,翻拍也不是注定翻船,《疯狂的麦克斯4:狂暴之路》就是极好的例子。《疯狂的麦克斯》前三部分别上映于1979年、1981年和1985年,《狂暴之路》 和上一部相隔30年,论剧情,第三部和第四部之间没有明显的连贯性,《狂暴之路》 看似是系列电影连载重开,其实是导演乔治·米勒对自己30多年前创作的一次重访、解构、扬弃和再次出发。导演不屑于使用更新换代的特效技术做一次粗浅的声画升级,相反,《狂暴之路》 相较于好莱坞同类制作,成本是低廉的,它所为人津津乐道的炫目迷醉的画风,不依赖于金钱和技术。虽然沿用前作的设定,大漠黄沙,世界尽头,但米勒显然在剧作中投入对性别力量、两性角色、困境、生存和生命延续等主题的新的思考,并且在摄影、美术和剪辑各个环节极为用心,以内在的严谨设计,营造出的独一无二的视听语言。
米勒的《狂暴之路》、斯科塞斯的《无间行者》、科恩兄弟的《大地惊雷》……所有这些在经典基础上成就新经典的“翻拍”,恰恰证明,翻拍不是轻易的差事,它是青出于蓝的创作,是迈步从头越的考验。
然而在当下的好莱坞,翻拍成了续集、前传以及系列电影的难兄难弟,这类电影的大面积存在,暴露了制片和创意团队对既有作品的严重依赖。只要有过一部成功的作品,将有续集、前传以及围绕着这部电影的各种“近亲”出现,连续剧式的系列电影和从超级英雄电影发迹而来的“电影宇宙”,这类商业大制作正在侵占好莱坞的生产线。一位英国的电影学者认为,好莱坞工业已经陷入“内耗”的模式,大片厂为了降低商业风险,每隔10年、20年,随着观众的每一次代际交替,制片人们就会到片库里扒拉出旧作,缝缝补补,权当“新装上阵”。好莱坞的大半本电影史,是一部分佳作的循环利用史。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放眼好莱坞,只有皮克斯工作室在坚持推出原创的项目,尽管 《玩具总动员》 和 《海底总动员》 也做成了系列,但皮克斯做到把每一部续集当作一个独立的原创项目,每一部续作首先考虑的,是把原作的版图边界推得更远。相比之下,《星球大战:原力觉醒》和《侏罗纪世界》 简直可以作为反面教材,因为事先张扬的致敬和泪眼模糊怀旧,原作最宝贵的“原力”——原创力,却没有得到继承,这是莫大的讽刺。
其实续集和翻拍都没有原罪,创作者所面对的也不是技术和情怀的简单相加。作家福斯特早就在谈论小说技法时总结过,世间所有的情节都是似曾相识的套路,比起“发生了什么”,区别存在于“怎样发生”。这样的结论也许简单粗暴,但翻拍和翻船的一线之差,很多时候未必体现于电影语言的革新,反而是更扎实也更不容易被注意到的—一点儿都不炫的剧作细节。经典经得起反复演绎,故事经得住反复讲述,创作的生命力维系于能否在新的环境里、触动新受众的情感,总还是情感有那一点绵长的后劲。
如果仍然重复于用新技术包装旧影像,那么好莱坞的现状就像圈内人揶揄的:没有原创,没有好评,电影项目都是为拍而拍,工业生产线保持运作才能给制片人们发薪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