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迹》上映“十一”档,华语电影经历两笔刷新。其一是11家大小影业合纵而成的制片资本方,路演全程主打技术牌,高声宣唤第一部真人全CG动画电影呱呱落地中国乃至亚洲;其二是紧抓导演署名权的郭敬明,左手拉低叙事电影的情节原创度,右手稀释奇幻类型电影的情感真实度,用虚无而僵化的青春崇拜去粉饰资本逐利的实质,用虚伪而矫情的“暗黑向”另类姿态去助长强势即威权的世俗恶相。
电影市场上交织涌来的快钱流,遇到求利若渴的高产高效快写手,二者的碰撞不仅没有产生“交会时互放的光亮”,反而让后者“发微博怒斥发行方”,原因正在于过度依赖技术伪装的虚假叙事,不能给投资人回报足以满意的资本利息,“相交以利者,利尽则散。”
对技术的依赖,是一种优质任性到近乎偏执的固执残念
制幻技术在拍摄与后期的使用,正风靡全球电影工业。然而全真人CG技术之于 《爵迹》 而言,只是宣发海报上作为亮眼点缀的又一个噱头,完全不具备准确使用技术以达成叙事效果与视觉效果的真实意义。该片对技术的依赖,是一种幼稚任性到近乎偏拗的固执残念,关于这一点,通过一个细微的例证便可说明———
狂轰滥炸的魂兽之战在画面上终于归于平息,结尾唱响典型的ACG配乐。一般3D电影至此已是尘归尘、土归土,自觉地让位给演职人员表,在黑幕上伴随片尾曲完整滚动。《爵迹》,只有 《爵迹》,持之以恒地将演唱者姓名做成3D效果强推在整个演职员表的前景处,让本可以清晰展现在观众眼前的幕后英雄名册全全隐没在单个歌者的名后。
这种一厢情愿的强势造星正是贯穿整部 《爵迹》 的技术使用目的。主打技术牌的片方生怕观众看不懂、看不出、看不到各个画面的技术奥妙,特别凑齐“爵迹十大技术难点”,让导演郭敬明和特效制作方各说各话,制成幕后花絮视频再上传各大门户网站。然而视频看下来我们发现,技术人员耗费海量时间一帧帧渲染出来的动态效果,根本目的只关乎两点:让出演影片的每张人脸更显好看;让面部以下的躯干各部分动起来,而且要动得就像那个演员在用自己的身体动。
于是乎,号称最接近欧美水平的领先技术与号称过亿元的技术制作投资,最终只沦为一场电影版的美图秀秀——用面部锐化和高光焕肤打造所谓盛世美颜,再用电脑特效把躯干拉长再拉长,在男性角色身上画出肌肉的纹理,紧接着设定一个裸露理由;对于女性角色,则一无例外为其免费隆胸,夸张高耸的线条犹如导演本人的坦白自供状:对,和照搬的情节设定一样,这些反自然的曲线正是翻版了邻国动漫的美少女形象。经过了美颜、拉伸和遮遮掩掩的特写,《爵迹》的技术使用重点显然偏向于制造静态的窥视镜头,通过短暂的情欲想象达到虚拟的色欲满足。
而集中暴露全片技术缺陷的地方,正在于所谓的真人“动”画却没有“动”起来。
众所周知,真人表演捕捉技术需要在演员全身上下绑满信号采集器,将肢体动作留下的空间轨迹转入立体信号切换仪,目的是为了让动作幅度更大,变化更多。还记得萨姆·沃辛顿第一次成功连接阿凡达以后的连贯动作吗?他踏上地面,像惊讶的孩童那样看着自己站起来,试探地走、跑、跳,不稳定地落地,然后是奔跑,奔跑……持续时间不足50秒的连续动作镜头,在动态设计上包含了丰富的变化和进展层次,人物的每次举手投足都是专属自己的行为,与真实可感的内心反应保持同步。
至于《爵迹》,人物的大动作无非三种:
第一是出场亮相,各级王爵都是摘脱斗篷风帽。有时候哪怕人物已不是第一次出场,还要再撩一次风帽耍帅。只能说这个重复到毫无个性可言的标准化动作,对于 《星球大战》 绝地武士的出场设计已经致敬到无以复加。
第二是作战动作,双臂平展,继而全身一振。范冰冰一振,飞起漫天怪兽;王铎一振,怪兽纷纷震落———据说是无形的冲击波聚成无形的防护罩;吴亦凡一振,从地下升起防御武器,号称“女神裙摆”;郭采洁一振,地下升起更高更大的防御武器,冷笑说这才是真正的女神裙摆;吴亦凡再一振,又一振,各式武器破土而出,然后激射到3D画框外……
振无可振之后的第三个标志动作是翻白眼,郭采洁扮演的四度王爵特蕾娅总在矛盾白热化的打斗高潮翻起白眼。不说这个白眼洞察力的设定很像 《火影忍者》 日向族的能力,也不说白眼特效来自 《甲贺忍法帖》 的“破幻之瞳”,单说影片本身时时处处将真人CG作为卖点进行技术至上的宣传,实际上却不得不一再依靠单镜头画面翻白眼来推动叙事转折,就知道技术不是万能的救主,既不能挽救空洞的叙事,也不能掩盖情感的失真。
这一代独生子女的别样孤独,成了郭敬明一再贩卖的情怀
客观地说,尽管技术没有达到预期的奇幻电影水平,《爵迹》在构思中至少还蕴有一点真情,原本可以具有打中心灵的一击之力。可惜的是,这一点难得的真情在经过了环境架空、世界观隐匿、认同强力逻辑并一再仿制到近乎抄袭的反复售卖之后已经消磨殆尽。
与13年前的旧作 《幻城》 一样,《爵迹》 延续了小镇青年的真实心理:幻想浪漫邂逅,遇到强力者不问缘由的青睐,携手同心,共同经历让天地为之变色的大突围、大决战,并一举跃出庸常环境,抛弃曾经平淡无奇的自我和生活。
此类故事中的感情模式是郭敬明偏爱架构的“第四类情感,不同于亲情、友情和爱情”。应该说,再俗套的真情叙事都具有感动人心的刹那力量,任何时代,牺牲自我以达成爱人价值的真情都值得颂扬。圣埃克絮佩里的小王子爱上一朵长在星星上的玫瑰,宁可忍受毒蛇突袭,“径直地向一个无底深渊沉陷”,只为在周年纪念日落回那颗星球;《聊斋志异》 聂小倩为了搭救意中人宁采臣,不怕道破天机,不怕深堕玄海……古往今来的中外故事,反复讲述真爱本身,爱的对象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爱之行为的正当与爱之目的的正义。《爵迹》 里,麒零不顾自身安危,冲出结界与银尘比肩战斗同生共死的一刻,正是郭敬明作为畅销书写手一再感动低龄读者并获得市场青睐的要诀。
“80后”的郭敬明代表着中国历史上非常特殊的独生子女一代,他们的成长过程由于缺席了同胞手足之情而显出别样的孤独,在抒情独白中往往蕴藏着对于自身倒影的极度渴念。郭敬明敏感而准确地感受到独子一代的集体心理,《幻城》名句“哥,请你自由地……”不知湿润过多少读者的眼睛。尽管很多孩子明知这句话来自邻国漫画 《圣传》,却坚持选择在语言、情感和成长经历上与自己更亲近的“小四”。嗅觉灵敏的出版商,意外发现数量庞大的受众群体在小四个案上集体表现出近乎偏执的趣味选择和道德无感,进一步怂恿他不止改写日漫,而且抄袭国内的青春文学。2006年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判定郭敬明抄袭,判决赔钱并道歉,然而郭敬明干脆利索地履行了赔款却绝不道歉。10年过去,这位当年被判抄袭的写手也已过了而立年纪,不仅依然没有道歉,反而在更大资本的推波助澜下变本加厉。
郭敬明的微博留言下有很多人发问:为什么 《爵迹》 和动画 《fate》 重合度超高,而后者非但不维权,反而同一位配乐作家还接单为 《爵迹》 谱曲? 答案很简单:日系动漫对中国市场觊觎已久,在不能即刻投鞭渡江的阶段,郭敬明及其背后的资本推手正在各自竞逐名利的轨道上,充当着日系动漫的内容引渡人与亲近感输送者。
而这一点,恐怕更应该引起警惕。(作者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