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写在《北山楼金石遗迹》三卷本前面的话。重温我受教于施蛰存先生似“学徒”的情形,思旧而感恩。
广野将军和国仁墓碣
1989年秋冬间,我连续两次去北京出差,因之许久未去北山楼请教。第二次在京期间抽空游了香山,在山上闲逛外宾供应部时,想到施先生那年正是本命年,且平常好古,便买了两件仿制铜器小摆设。当我返回家里,就看到先生来信,嘱我去一次。
上楼过后间,先向师母请安,她即唤“阿姨”去买小笼包,关切问我为何许久没来,我奉上京城小袋果脯、小盒茯苓饼。遂来到前间,先生已坐在“老位置”忙碌,我取出小摆设,他忙说“谢谢”,指着一件说“呦,这个可作镇纸”“这种小玩意呵,西安多来唏”“下趟不要买,没啥意思”。经这一提醒,我有点惭愧,先生原来就教过我,注意训练自己挑选的眼光,他老人家的经验之谈,不觉就忘在九霄云外。况且先生平素看似忍从周遭环境,生活情感质朴,而节俭且简约是日常态度,可他过日子讲究趣味。
聊了一些我近三个月的境况后,先生告诉我《北山集古录》已开印,太高兴了。此书先是要删改“自序”开头数言;又因在新华书店征订仅一千册,没达到开印要求数。此类令先生烦恼之事,均被责任编辑周锡光先生一一化解。如今越来越感到锡光先生功德无量,有次我去成都,先生特地在名片上写了介绍,嘱我去拜访。
接着先生说:“我收集拓片这么多年,自从朵云轩门市不供应,几乎无处可买,加上这几年病废后,不能出门,我的搜集活动基本停止,至多也就能再得零散数纸。现在可以做结束工作了。”又说:“你对碑拓有兴趣,我想叫你帮我整理拓片。”我尚未反应过来,先生忽然显出少见的严肃神情,继续说:“我考虑过了,这并不会妨碍你自己的业余爱好,每个星期只要来半天。”我虽然买过几次拓片,可算的也就是在西安旧书店、西安碑林博物馆买过数本,再就是于苏州旧书店购得一包为多;又有幸得到过朱孔阳、陈兼与、边政平、包谦六、刘惜闇和周退密诸位老人家的赠本,当然都因代先生递函取物的缘由;平日先生谈碑兴致甚高,听先生讲过金石原物及传拓的沧桑“故事”,以及“大经碑”“小唐墓志”“芪手本”“未铲底本”之类术语;也教过我打开折迭拓片,托裱小纸拓片。这就是先生所说的“有些兴趣”,其实皆为我的半懂不懂。
见我犹豫,先生说这又不难的,学呀,凡事都是从不懂到懂,先试,三个月,如何。随后笑道:“这是叫你做‘苦工’呵,很劳累的。”就这样我战战兢兢地接受了,先生跟我约定每周一下午,中午如没事就可过来,并关照了整理步骤、方法诸事。返回时骑在脚踏车上,想到能姑且当上大学者的“学徒”,亲炙手把手似的教育,心中不免兴奋又忐忑。
元初砖,会稽周氏凤皇专斋传拓本
北山楼收藏的金石拓本,基本上按品种分别堆放,其中已经整合的成为有系统研究的数个专题,则另外归聚分别捆扎。我是后来才渐渐明白,北山楼所藏拓本究其数量而言,无疑以造像类为大宗,其中仅龙门山魏齐造像记拓本约计六百余纸,还不包括无年月、年月泐尽、人名缺落、文句不全者。先生分为三种名目,一是造像碑,二是造像记,三是造像。如此著录分类的方法,较之以前著录家通称“造像”,要准确得多,一看名目,即可知其实物形状和拓本体例。
因为饭桌上摊不开,先生命我把拓本摆在床上,教我一份份整理,浏览大体、细加阅读、辨别判断、分类编目等步骤。有回整理一包皆小纸的龙门造像题记,有一段“天大大好也”,甚有情趣,乐不可支,先生见状也笑了说,这类小纸都是小型佛龛铭记,从来不知其确数,皆为记录老百姓的事由、愿望、祈福及报恩,极有意思,如有年月、姓名就具备石刻拓本编目要素。
拓本多有残蠹损坏,先生教我用平时积存的零散陈纸,选色泽接近的,把墨纸破损残处黏贴修补,不至于裂缝越来越厉害。使用的浆糊是先生自制的,取一点点明矾、或樟脑丸用温水溶化,倒在面粉碗里搅拌成糊状,再用沸水冲入,稀稠适当。我每次去时,先生已请“阿姨”拌好一小碗浆糊让我使用,还备一把楠竹平头小镊子,专门拉平细微折皱。傍晚走时带上数纸小拓本,一把竹起子,一只盛满浆糊的水果广口瓶,回去后在工作室托裱,“上墙”则在文件大铁柜背面。而此多年前,先生曾搜集过一些废弃的古碑残纸,每品裁下字迹一尺左右见方,准备把汉至唐宋的碑版字样装成册页,作为玩碑的一种形式,还能编一本名曰“碑式”的图集,亦准备一起托裱相关拓片残纸。
其实先生按品类存放所藏,实属无奈之举。把汉碑、魏碑、晋碑、南北朝碑、隋唐碑和摩崖巨刻,均存放十来个大小不一的纸板盒内;造像、经幢、塔铭、墓志之类,都是二三十份用“申报纸”捆为一束;再小一些的题刻、题名以及拓片小纸,利用邮寄过的大号牛皮信封,裁开裹成纸包,一包包的很多;一般都在拓本纸背粘贴先生书写题名年代的毛边纸小签条。先生说,从前藏家都印制专用拓片袋(先生又叫“碑袋”),可自己没有这个条件;但近年买不到拓片,又写小文章得了不少稿费,有余钱买牛皮纸,制作拓片袋,一份份的整齐存放。便嘱我有空去纸行看看。
我买来五张双面牛皮纸。想不到先生说,这纸太好了,可这么多拓片,价钱吃不消的。这让我转而一想,我每次来,招待的点心可买三五张大纸呐,先生却重重地说:“迭个两桩事体,弗搭嘎哦。”接连几天,我跑了几家纸行,又购得十来张不同的单面牛皮纸,先生看了,还嫌价钱贵,先用这些好纸做了一批较大的碑袋,专门存放汉唐巨幅。有天,我乘15路电车在浙江北路、天目路终点站下车,恰好看到一爿南纸店,进去见到一种较薄的竹帘条纹包书纸,价格便宜。先生看了高兴得很,我便在一个中午骑着脚踏车一下子采购五十张。这种纸用完后又买了许多几次,但厚薄颜色皆有差异。
在先生布置下,自制拓片袋施行流水作业,先从造像类拓本开始。根据先生设计大中小号规格的样袋标准,按每批大张尺寸,确定裁纸开数。我把大张纸裁开,再和先生一起折成袋式,“阿姨”刷浆糊粘贴封背中下两条封口。等浆糊干透,先生按我备好的拓本,在袋正面书写拓本名称、年代等,偶尔写错,就裁毛边纸或宣纸签条重写粘上。再把拓本一一装入袋内,先生存有十来副线装书木夹板,恰好派上用场,配好布带,一般三十左右一扎,先生还命我正书签条粘贴木夹板上;余下的就用硬纸板替代,也是三十上下一夹捆起来。
而今,当年自制的几种规格纸质不同的拓片袋,已与北山楼所藏拓本一同流散,有时见拍卖图录刊载,有时在继起藏家手里过目,真有点像在马路上偶遇失散多年的亲朋,似如梦境,悲欣交至。尤其在拍卖图录上见到两本,一《永建五年食堂画像题字》,独山莫氏影山草堂、嵊县商笙伯安庐、扬州吴载龢师李斋递藏;一《潘城录事参军杨居墓志》,志盖有图像,山阴吴氏钟玉书室藏本。因为有好几年,先生已把拓本视为艺术品,一直把这两本放在写字桌抽屉里,随手赏玩,讲讲趣事,兴味盎然。
转眼1991年夏间,造像类拓本的整理基本完工,也作了记录。年已八十五六高龄的先生都没得暑假,照旧工作不息。
然此后连续三四年暑间,皆因先生住院、获奖等原因,整理拓片工作临时暂停,我也有长短不一的“暑假”,先生就给我布置功课,开个书单命我读些入门基础书,还有必备左右的工具资料书,像《中国历史纪年表》《简明中国历史地图集》《订正六书通》《金石萃编》《碑别字新编》《石墨镌华》《八琼室金石补正》《石刻题跋索引》《语石》,先生还供应了林志钧《帖考》、岑仲勉《金石论丛》、唐兰《古文字学导论》、马衡《凡将斋金石丛稿》诸书。虽说是由浅尝起步,囫囵吞枣般读了几种书,但没经过阅读古典文献的初级训练,越读越吃力,在整理记录时根本不顶事,常感力不从心。其时我连“说文”也没学过,许多金石文字不能辨识,1992年暑间先生住院前布置的功课就有此书,我即入市购得影印的《说文解字注》。先生针对我基础差、底子薄而因材施教,辅导做学问应该具备的态度与方法,讲授历史年代学知识,以及按年代编次方法。
《水经注碑录》出版后,又印出《北山集古录》《金石丛话》,着实让先生高兴了一阵。我深知他出版著作的曲折不易,当“集古录”样书寄来后好几天,很像过节那样兴奋,先睹为快。先生说,你光看不行,写篇“提要”给我看看,只需二页文稿纸就可。我虽然觉得先生布置的功课很有意义,却暗暗叫苦,先生看我不克胜任的着急样子,随手取出一份剪报,谈了自己所写的读书随笔,指授写作要点、规范和经验。又说:我能印出这本书,很不容易,但并非十全十美,应该总结得失;你回去准备一下,下周来讨论,从内容到形式,看看有哪些经验、教训,或者建议,怎么想就怎么说。
后来,先生又命我把这两本书都校对一过。其实在样书甫一寄来,先生即校阅并在新书上作了订正,而眼下是特地布置给我的作业。我逐字逐句地校读,由于缺乏文史学、金石学诸多常识,仅检出几处明显的误字。当我交给先生时,他边翻看边笑道,还有很多错处没能校出。即为我一页页检查,连排版字体字号、行距空格的误处,皆作批改。我至今保存着经先生批改的校本,《金石丛话》还是利用一本装订误版。如此训练,让我受用不尽。
纵览先生的治学生涯,“整理编录”是他研究学问的一项重要的创造性工作。我曾读过不下十余篇先生撰写的有关编辑出版的“计划”“设想”“拟目”,像“金石杂著”“历代文物拓片图鉴”“秦汉石刻图录”“魏晋南北朝碑刻图录”“陕西石门摩崖留影”“洛阳龙门造像图录”“历代碑刻墨影”,皆有约稿及投稿的经历,最后都不了了之。所幸逃生的“词学集刊”“百花洲文库”“外国独幕剧选”,至今显现学术内涵、文化质量上的出版价值,其编辑理念、编辑方法的气象格局,形成“北山楼”治学的一种特质。
大约在1992、1993年间,先生再谋求印行《唐碑百选》,亦不果。我知道一些先生心里的憾事,先生这样写过:“我这些拓片收集不易,我身后势必散失,如果这些拓片也都毁灭,恐怕以后的人永远见不到它们的形象及文字,我这本书目的在保存拓片形象。”(《编印〈文物欣赏〉计划》1991年8月4日)可尠有助力,好歹他也习惯了,仅在与老友陆谷苇谈笑间,不免有点苦涩味,“写好的,原稿包好,掼在阁楼上算了”(见谷苇《从“出土文物”到“杰出贡献”》)。然而,先生无论处在何种境遇,从来没有放下手中的笔,写成多部书稿,除了那时印行的《水经注碑录》《北山集古录》《金石丛话》,其他金石著述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束之高阁。
1996年后,我把手头正在进行的摄影专题赶紧结束,遂告别照相机,这样节省大量业余时间,可更加专心当“学徒”。每周仍一二个下午协助整理,而誊稿则利用晚上时间,一晃五六个年头,眼看积稿成堆,曾构想在继《北山集古录》印行后,能编一本左文右图形式的金石杂文。这一想法得到先生肯定,他说,“像《西清古鉴》《两罍轩彝器图释》《愙斋集古录》《居贞草堂汉晋石影》这类图录形式的书早已有,我也想把自己搜集的拓本编几本出来。那你就编一本,试试看。”
那仿佛“学徒”的日子如歌似梦,某回竟做起大头梦。午后迷惑,楼南窗下,先生吸Quai D'Orsay,我饮Bovril,对坐默然。顷刻,退步壮汉犹如下凡而来,抱拳曰:先生,您早于1930年代就向国人介绍辟卡梭艺术方法,吾师啸声让鄙人来致意。我忙叩:小弟曾谒见啸声老师。先生却道:奇怪哉,这位啸声如何晓得吾,他可是大名鼎鼎的西方艺术史家;而吾,只是非正统,故压抑着决不提起吾,用的是闷杀办法。唉,此感伤似曾与古时剑客言及。退步壮汉长叹:啸声师正当盛年,当然想干一番,可半数老少爷们都端着地盘式的脸,忽然来个有才学有抱负的家伙,你想干嘛?知道讨人嫌吗,也许不知,也许了然;反正恃才傲物的人正像啸声师那样,梗着脖子,挑明不吃这一套。哈,退步壮汉说得逗人,倏然无影无踪,发笑戛然而止,梦已煞却,晨光明媚。
作者:沈建中
编辑:刘迪
责任编辑:李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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