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时代,人类知识的生产、传播与创新,鲜明地呈现以下四个特性:即知识更新快速性、知识总量无限性、信息发布随意性、知识真伪难辨性。
知识分科越来越细,知识更新周期越来越短。人类知识三大版块,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与人文学科,也就是数理化天地生医农,文史哲经法社教,每一门学科下面不知道分出了多少二级学科、三级学科。以历史学而言,大而言之,可分中国史、世界史,再细分,有古代、近代、现代、当代,还有城市、乡村、社会、区域,古代还可以按时段,先秦、秦汉、唐宋元明清,一直细分下去。据相关学者测算,人类知识在19世纪是每五十年增加一倍,20世纪初是每十年增加一倍,到70年代是每五年增加一倍,而最近十年大约每三年增加一倍。
知识总量越来越巨大,大到难以想象的地步。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统计:人类近三十年来所积累的科学知识,占有史以来科学知识总量的90%,换句话说,此前几千年中所积累的科学知识,只占现在科学知识总量的10%。
人类进入互联网时代以后,由于信息发布多样化、随意化,只要有手机,每个人都可以持续不断地发布各种信息。于是,信息世界鱼龙混杂,真假难辨。
知识创新越来越依赖于两个基点,即对学科前沿最新知识的准确掌握,与对学科宏大背景的全面把握。前者要求的是分析,后者要求的是综合,前者要求的是专,后者要求的是通。这两方面结合起来,才能完成知识创新。
面对这样的知识总量,这样细密的分工,这样快速的更新,这样混杂的局面,每个人都显得越来越渺小。但是,人类需要由准确知识汇集起来的无所不包的万宝全书。这就是百科全书与《辞海》一类以准确、宏通为特点的权威工具书。因为,知识无限,能力有限。一个能力有限的人要在无限的知识海洋中有所创新,就必须依托无限的知识界的综合能力。于是,百科全书出现了,《辞海》出现了。“对不对,查《辞海》”,成为人们获得、验证知识的有效法门。
百科全书与《辞海》的共同特点,都是依托知识界的集体智慧,为社会大众提供可靠的、准确的、稳定的知识。任何知识创新,都是在知识守成与变异的矛盾中展开的,都是在知识体系的新陈代谢过程中实现的。《辞海》每过十年就新修一遍,有所保留,有所增删,有所修订,就是这种守成与变异的综合体现。
辞书讲究知识的全面性、科学性与稳定性。以知识体系相对稳定的中国近代史来说,最近四十多年,无论是具体史料的披露,研究领域的拓展,研究话语的更替,研究体系的变化,都是相当广泛而深刻的。每过十年就对这些变化作一遍梳理,对相关学者与社会大众来说,是提供了可靠的参考知识,对于从事《辞海》条目修订的学者来说,则是对学界动态一次新的了解、梳理与研究,也是一次综合性的学习与提高。从条目的修订与撰写过程中,也能折射出历史学的演变与发展。在此前《辞海》修订过程中,陈绛先生和我负责近代史方面的内容。我们深感这一工作极有价值,也很有难度,但总是勉力为之。
从收词范围看,改革开放以前出版的《辞海》所收政治性条目、阶级斗争类条目较多,经过这三四十年的不断修订,社会史、文化史、经济史、中外关系史的内容,增加了许多,也更能反映丰富的历史内涵。
释文方面,《辞海》注意吸收学术界比较可靠的、稳定性较强的成果。比如,1900年7月,唐才常、容闳、严复等两次在上海举行旨在反对慈禧太后统治的“中国国会”,有八十多人参加,影响很大。会议举行的地方到底在哪里,有哪些人参加?言人人殊。冯自由在《革命逸史》中称,会议是在张园举行的,因此,后人将其简称为“张园国会”。但是,根据参加会议的孙宝瑄的日记,以及与会的日本人记述,会议是在愚园举行的,地点、人数、议程均有具体记录,这些信息显然比冯自由的《革命逸史》更为可靠。《辞海》中,多个条目述及这一事件,第五版之前的版本,释文均为“张园”,我们在修订时,便将“张园”逐一改为“愚园”。
再如,1903年发生的“苏报案”中,章太炎与邹容被捕。章太炎出狱后曾撰文,说他与邹容被捕是吴稚晖向清政府告密“献策”所致。吴奋起反驳,要他拿出证据、证人,章无法提供。后来,章在修改《邹容传》时,便将有关文字删去。蔡元培也为吴稚晖说话,力辩其无。20世纪80年代初,唐振常先生发表文章,以过细的资料、严密的逻辑,论证“苏报案”中本无密可告,吴也没有告密其事。《辞海》第二版(1965年未定稿)和第三版“吴稚晖”条采用的是章太炎的说法,称“1903年《苏报》被封,由于他(吴稚晖)的出卖,章(太炎)和邹容被捕”。1989年版(三卷本)修订时,便删除了这一说法。还如,秋瑾案中汤寿潜责任问题。《辞海》第二版和第三版“汤寿潜”条称“1907年(汤寿潜)参与浙江官绅杀害秋瑾事件”。引起争议。第四版删除了相关内容。但是,民间沿袭旧说,北方一电视剧演绎这一故事,称汤寿潜陷害秋瑾,引起诉讼。
古人强调史书在彰善瘅恶方面的特别功能,所谓“一字之褒,荣于华衮;一字之贬,严于斧钺”。在信息记录、保存手段如此丰富,史书撰写与出版如此多元而发达的今天,一般史书的功能早已远远不能与《春秋》相比了,但是,作为在广大读者中有很高权威性的《辞海》,其收词、释文的影响,依然值得编撰者高度重视。正因如此,我们每次接到修订任务,总有如履薄冰之感,告诫自己认真吸收学术界新的研究成果,提高《辞海》相关条目水准。
作者:熊月之(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辞海》中国近代史学科主编)
编辑:陈韶旭
责任编辑:李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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