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难忘》故事插画 (负笈道人绘)
南一家是元朔二年才从齐地迁到茂陵邑来的,大概祖先曾与长陵田氏有旧交,虽已不知是哪一辈的事。可宴会上,南那位一向自诩为齐国豪杰的父亲大人,却特意邀了千秋来。
南仍记得那日自己穿着一身华丽的齐紫乘云绣丝衣—虽高皇帝时便有令禁止商人衣丝衣、乘高车,且南之父兄恰恰便有商人的市籍。但经文帝、景帝苦心经营,大汉国势如今日渐兴盛,甚至达到了太仓里的积粟陈陈相因、京师之钱累巨万的程度,昔日国家草创时立下的禁令如今可不算得禁令了。现在是商通难得之货,工作无用之器—父亲甚至开玩笑地对南说道,“即使为父想买寻常的麻布,可市中售卖的全是缯帛啊!”
宴上南偷偷在屏风后窥去,千秋不止身长八尺余、体貌甚丽,那温柔吟赋的模样,真是令她倾心。
南虽谨慎,但父亲早已发现屏风后有裙幅飘闪、环佩叮当。可他亦不为忤,倒好似猜中了南的心思一般,对宴上众人道:“今日让小女为诸君鼓瑟一曲助兴,何如?”
南只好含羞从屏风后出来,伏席稽首,听命行事。一曲之后,众人都哄然叫好,南用余光看向千秋,他仍旧只是微笑着不发一语。南自幼是娇惯的脾气,哪里见得被人轻视如此,那时心中一气,移柱调弦,在瑟声中轻唱起昔日在齐地学的歌谣:
南山有鸟,北山置罗。
念思公子,毋奈远道何!
安得良马从公子,
何伤公子背妾……
▲秦简《牵送公子从军书》,出土文献中最早的情书实物
彼时汉家风俗,女子并不甚忌讳向中意之人直接表达爱慕之情。于是果真一曲难忘,相思又倍相思,不久后田家便遣人委禽提亲。一切繁琐的昏仪自不消说,转眼已是南归宁的时候。
母亲为她梳妆,还不忘笑她:“咱们茂陵邑的司马相如,曾有琴挑文君的佳话,不想吾子鼓瑟一曲,倒亦寻得了良人!不过你大父生前占卜,倒是决然地说你要嫁与田氏的。”
南听着母亲的话,揽镜自照,只见镜中的女子肌肤白皙,长眉纤纤,嘴虽不甚小巧,带着些男子气,可上了铅粉涂了唇脂倒也俏丽。不由乐道:“那女儿便问问他,到底是看上女儿何处了。”
于是当千秋走近来时,南便这样地问他。
他膝行到南身侧,拂去她额上垂下的一缕发丝,道:“我无数次在梦里见过你!面容虽不清楚,可也是穿着宴上那一领齐紫的绣衣,对我唱着同样的歌。”
梦里?南有些疑惑了。“可妾那时远在齐国,君怎会梦见呢?那歌是妾早已物故的大父教的,君怎会听到呢?”
“这可不知道了!”
南得到这样一个不得要领的回答之后,心中生出了万般疑问。
▲西汉前期女性形象(阳陵陪葬墓出土陶俑)
又是数年过去,千秋已凭家赀在长安任“郎”,官俸虽不高,却是天子近臣,公务甚多,休沐日也难得归家。南成了一个勤于持家的小妇人,虽已怀胎数月,仍旧忙于整理夫君平日读书的房间。
然而南对于千秋所梦之事却始终未尝忘怀。尽管那可能只是千秋自己编造出来哄夫人高兴的,只是一个无稽的传说,可南觉得,既已听到了,就在心中真实存在着。
侍女送上一笥梅子,南拣了一颗含在嘴里,真酸!南扶着腰探出窗外吐核,不想却撞翻了角落里一个存旧文书的、不起眼的漆箧。侍女急忙扶南坐下,又去收拾地上散乱的竹简。南也定睛向漆箧中看去:箧内共分五格,一格里绘着防虫蠹的玉蟾,一格放着避火的贝壳,两格空着,一格堆满了残断的竹简—它们虽陈旧,但显然是被人精心收藏着的。
“这难道是夫君搜集的什么古书?”南随手拿起一支,可那简上分明写着:
“妾南伏地再拜请公子足下。”
是不认识的女人的笔迹!这下南心里可真是酸酸的了。她曾经随时留意夫君的行动,却从未发现有一处值得怀疑的地方。因此南也颇为自得—千秋是个好夫君,连纳妾的心思也无。这下可好—可是不对,她怎么能叫“南”呢!再看下一支简:
“妾徙处长安,甚念临淄故地。闻公子去,中心不乐,为此悲书,以启公子,愿相图虑。同心而离居……”
名既与南相同,地方亦符合,可字迹偏偏不是自己的!难道真有第二个南?
起先就是若有若无的疑心,可偏偏在如今,在南觉得自己最幸福的时候,却知晓了竟真有这么一个女子!她还亲昵地称千秋为公子。她是谁?千秋是抛弃她了么?南很想再多知道一点她的身世。
南斥退侍女,自己继续翻找起漆箧里的文书。原来这正是存放那女子书信的地方,虽陈牍旧简悉皆散乱,笔迹亦潦草,南还是试图在只言片语间钩稽出此女的事来。
“妾有遗公子绁小裙一,公子又弗肯有应。妾非爱此也,直欲出妾之所着,以傅公子身也。”
她甚至曾把贴身的小裙送与了他,希望以此束缚他的行程。
“公子纵不爱妾之身,独不怀乎?”
她被公子抛弃了,还悲切地请求他的怜悯。
“公子何之不仁!孰为不仁?爱人不和,不如己多,爱人不怀,如南山北坏,坏而堤之。”
她指责公子的无情,感慨两人间的隔阂,如南山崩坏又形成堤坝阻隔一般。
“军中及舍人之所,嫠女弗欲也!死即行,吾不死,嫠女不能两见!”
她希望公子不要爱上别的女子,除非她死去。
“南山有鸟,北山置罗。念思公子,毋奈远道何!安得良马从公子……何伤公子背妾……”
这句倒真是眼熟,南记得是在哪里看过。
“妻未尝敢得罪,不中公子所也。”
她在感慨自己的无能为力。
“妾送公子,回二百余里,公子不肯弃一言半辞以居妾。妾去公子西行,心不乐,至死不敢忘也。”
她亲自送爱人离去。
“妾闻之曰,朝树梌樟,夕楬其英。不仁先死,仁者百尝。”
生命朝生暮落,多么无常!
这是那女子写给公子的情书,语极哀怨,看起来是公子欲要抛下她去远方了,她才以书札一封寄与公子。南仿佛看到了那个与自己同名的可怜女子,她正望着自己深爱的夫君远去—最后一支简上写着:
“妾非敢必望公子之爱,妾直为公子不仁也。有虫西蜚,翘遥其羽,一归西行,不知极所。”
—她最卑微的请求仍旧没有回应……
南恍惚着把散简装入箧中,心中大乱:千秋竟然曾经是如此薄情的人,自己一片痴心莫不是错付了!
这可如何是好,是等夫君归来,立即下堂自请求去么?但如今朝廷讨伐匈奴,征召士卒,南的自家父兄身处商人市籍,是首要被征发的;朝廷更是选用酷吏,专行镇压豪强大商;兵役虽已花钱雇人代庸,可他们经此一事却免不了低头小心,不复昔日的豪杰模样。自己即便归家,连个可踏实倚靠的人也无!
再说如今已有孕在身,更是牵连一生,不知如何才好。可恨可恨,妾身不幸!
可南再想想千秋同自己数年夫妻恩爱的场景,仍是清晰如在眼前手边,怎会有假?思前想后,总觉不顺。若不是腹中孩儿踢了一脚,南一时难受,恐怕她会一直这样想下去。南随口哼了个曲调,只觉孩儿似乎也在响应着节拍动弹,心情终于晴爽起来。
可是等夫君休沐返家的日子,她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带着怒意向千秋询问起来:“君什么都瞒着妾,难道是与妾见外么!”
千秋正换下一身皂衣官服,漫不经心道:“我怎会和夫人你见外呢?家中一切可都交与夫人打理—除非是宫中的事,那是不能说与你听的。呃——夫人求也不行!漏泄禁中语可是大罪啊!”说罢径自笑着挪到瑟旁随意拨起弦来。弹的是南熟悉的曲调:“南山有鸟,北山置罗。念思公子,毋奈远道何!”
这真叫人受不了!南扶腰起身转入后室,拿出了那装情书的漆箧,放到瑟旁。
“夫君竟是这般寡情的人!”南冷冷地说。
千秋愣了一愣,拾起一支竹简仔细辨认起字迹:“哦?原来是它!竟然是它!”看罢却大笑起来。他侧身到南腹前:“哎!哎!家里大概只有这腹中的孩儿能安慰我了!可为父的怎么偏偏就娶了你那多疑的母亲啊!”他捻着胡须,重新坐回瑟旁,“愿意听这位与夫人同名女子之事么?”
听千秋如此说,南百思不得其解,只红着脸愤愤点头。
“此女同夫人一样,也是齐国人。”眼见南脸色一变,满是醋意,千秋又忙补上一句,“我可没见过她,这书简亦不是她写与我的!她是高皇帝时候的人了,是我大父的女弟——”
▲函谷关东门(东汉画像石摹本),美国波士顿博物馆藏
数十年前,这位南是齐国旧王族田氏一族中最小的女儿。若非暴秦灭了齐国,她或许就是一位翁主了。
不管怎样,南在齐地最华丽的宫室中出生。然而她的父母皆在秦末战争中死去,是长兄抚养她。岁月流逝,无可阻挡。南渐由裹在阿缟之饰、锦绣之衣里那个瞪着好奇眼睛的女童,长成了娇俏可爱的美貌少女。
后来高皇帝平定天下,建立大汉之后又恐各地大族再生叛乱,便迁徙楚地的昭、屈、景、怀和齐地的田氏几家大族到关中来,南与长兄亦在其中。
虽说“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长兄亦对此十分谨慎,只想着迁往关中后为她寻得一门好亲事。可迁移途中一切从简,南也常常掀开安车之窗与他人交谈。那时她便爱上了负责遣送田氏一族到长安的狱史,名为阑,甚至在遣送的途中就与他私下结为夫妇。
田氏一族既已被遣送至长陵,那小吏自然得回齐国去复命。谁知南为了一时的恋爱,竟离弃了抚养自己长大的长兄夫妇,径自与阑私奔了。
但那时为防诸侯国谋反,汉设了武关、函谷关、临晋关、扞关、郧关来拱卫关中,平日连金铜马匹都不许出关,寻常百姓也需符传才可出入。
至于齐国,是兵家必争的重地,东有琅琊、即墨之饶,南有泰山之固,西有浊河之限,北有渤海之利,地方二千里,持戟百万。因此即便齐王是刘家天子的亲子弟,不同于那些异姓王的,可汉廷仍旧不得不对其死守严防,甚至不允掖庭所出的宫女嫁到诸侯国去。
南盗用了他人的符传,穿着男人的冠服,欲要蒙混过函谷关,与情人逃到临淄去。可惜不幸,二人过函谷关时被守卫识破!
此时再后悔已属徒然,那时还不是文皇帝治下,肉刑未废,刑法严苛:南伪造符传,阑出入关禁,还是与人私奔,大约是黥为舂的罪名;而南已属汉人,阑却是齐人,因此他是“从诸侯国来诱及奸”的大罪,被判了弃市死罪!
后来是南的长兄以金赎罪,她才得以免于肉刑,回了长陵邑……
“什么?夫人你问后来——后来她积思成疾,家人只好哄她,称那小吏丢下她去了远方。她却请来同族习《易》的田生占卜,称是来日定能同爱人相见。此后便日日写信欲寄往彼处,然而一个死人又如何能收到呢?幼时家中讳言此事,我还是偶然听家父说,大父那时欲为她再寻良人,她却疯癫地编了歌来唱,唱的便是什么‘南山有鸟,北山张罗。鸟自高飞,罗当奈何’……那小吏死得冤屈,每日出现在她梦中。大概是伤心过度,没过几年她便病故了……”
千秋以一声长叹结束了故事。
这真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南一时竟无法信其真实。然而见证就在眼前,她不能不信。尽管眼中噙着泪水,却不欲夫君看见。心中五味杂陈,一则喜夫君并无背弃之事,一则悔己疑心太重,一则悲他人之憾事。
这时腹中又是一阵胎动,南轻声哼唱熟悉的曲调,欲安抚不安的孩儿,却心中一惊,忙对千秋道:“夫君,那女子所唱为何?”
“南山有鸟,北山置罗。念思公子——往昔初见时,夫人在宴上也唱过?”千秋也回过神来,“这是旧时什么地方的古歌吧?”
“可后一句,那是妾大父在齐国时编的,远在长安的女子怎会唱?夫君,你说梦里见过妾,真是不真?”
“怎会有假!夫人难道又疑心么?”千秋皱眉苦笑。
“妾那物故多年的大父,名讳便是‘阑’啊——妾幼时只知大父曾犯死罪,幸蒙宽恕,只在脸上刺了字,倒不知竟有这般奇诡的事。妾名亦是他取的,大概便是追思这远在关中的恋人吧。”南叹一口气,心中的云翳已渐渐散去。
千秋无言,移身将南揽入怀中。南感觉着他温热的气息与均匀的心跳,想起几十年前的那一次别离,想起那个同样名为南的女子,在几十年后却成全了她和千秋。
其真邪?不过是得位乘时的帝王一时施政的巧合罢了——因为他们,相爱的人分隔千里;可也因为他们,相隔千里的人又突破重重关山阻隔,成了夫妻,在此共话旧事。其梦邪?两个不得不分离的恋人,终于以另一种方式结合在一起……
风声清清,唯有一只小小黄雀飞入室中,在瑟上蹦跳着,摇颤出微微的弦音:
南山有鸟,北山置罗,
念思公子,毋奈远道何。
安得良马从公子,
何伤公子背妾……
(选自《到长安去:汉朝简牍故事集》,左丘萌著,负笈道人绘,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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