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套上的定价及第一册上的火漆印
《遏云阁曲谱》为昆曲工尺谱,清末淮安王锡纯辑录,苏州曲师李秀云拍正。据王锡纯自序,他认为虽有《纳书楹曲谱》和《缀白裘》,但《纳书楹曲谱》为清宫谱,适宜清唱,不适合舞台搬演;《缀白裘》虽有宾白,却无工尺。王锡纯遂命其家中的曲师“于《纳书楹》、《缀白裘》中,细加校正,变清宫为戏宫,删繁白为简白,旁注工尺,外加板眼”,于同治九年(1870)辑成《遏云阁曲谱》。
在京都购得这套《遏云阁曲谱》,完全是出于奇妙的机缘。
今年六月底,收到立命馆大学芳村弘道教授的邮件,赐告有《遏云阁曲谱》可以留意。我自到京都后,跟从芳村老师逛京都、大阪的古书店、古本祭和拍卖会,得以略窥在日本淘书的门径,买到数种有意思的古旧书籍。因为曾跟老师说起过,自己业余爱好昆曲,老师百忙之中记得并提醒我,这是很令人感动的事情。
《遏云阁曲谱》为昆曲工尺谱,清末淮安王锡纯辑录,苏州曲师李秀云拍正。据王锡纯自序,他“性好传奇,喜其悲欢离合,曲绘人情,胜于阅历,而惜其无善本焉”,认为虽有《纳书楹曲谱》和《缀白裘》,但《纳书楹曲谱》为清宫谱,适宜清唱,不适合舞台搬演;《缀白裘》虽有宾白,却无工尺。两书“相沿至今,梨园演习之戏又多不合”。王锡纯遂命其家中的曲师“于《纳书楹》、《缀白裘》中,细加校正,变清宫为戏宫,删繁白为简白,旁注工尺,外加板眼”,于同治九年(1870)辑成《遏云阁曲谱》。全书共收录《琵琶记》《长生殿》《绣襦记》等十八种传奇中的折子戏凡八十七出。光绪十九年(1893),上海著易堂书局印行,为八册本。后陆续再版,分为二函十二册。作为最早的昆曲戏宫谱,《遏云阁曲谱》以其贴近舞台演出的特点,见重于昆曲界。
我所购得的这套《遏云阁曲谱》为二函十二册铅印本,第十一册封面题有“克贤同志惠存。钱一羽敬赠。一九五三、元、北京”。前十一册为一套,书名为宣纸签条,每册又在封面上以墨笔题写剧名,便于唱曲时检索。惟第十二册与前十一册不成套,为后来所补配。其虽与前十一册开本一致,但版本不同,书名并非粘贴签条的形式,而是以朱色印刷“新刻遏云阁曲谱”,又钤有“赵雅亭”印,为前十一册所无。有关赵雅亭的生平,未找到传记资料。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资料室编的《中国音乐书谱志》第33页,著录了京剧《醉酒》有赵雅亭工尺谱抄本,抄写时间约在1900年,或即同一人。
题字中的“克贤同志”,指的是女曲家伊克贤,与钱一羽皆为北京昆曲研习社的第一批社员。北京昆曲研习社成立于1956年8月,推举俞平伯任主任委员,伊克贤、袁敏宣、钱一羽、张允和等任委员。钱一羽的生平,据2004年语文出版社出版的张允和《昆曲日记》所附《曲人名录》,为“(?—1973),抗战时期重庆曲社成员,50年代任职商业部,著有《昆曲入门》一书。北京昆曲研习社前期社务委员”。仅此寥寥数行,其他各种昆曲辞典、戏曲辞典皆未见著录人物专条,只能从各处文献中裒辑相关资料,尽可能考订出人物的生平。
▲《遏云阁曲谱》书影
重庆曲社成立于1940年,其前身为1939年成立的渝社。抗战时期国民政府迁至重庆,各种机构、学校也随之内迁,这些内迁的曲家们遂在重庆组建昆曲社。据《中国昆剧大辞典》“渝社(重庆曲社)”词条,当时集中在重庆的曲家有穆藕初、倪传钺、姚传芗、章元善、钱一羽、甘贡三、项远村、项馨吾、张元和、张允和、张充和、卢前等,由卢前与张充和倡议,先成立了渝社,又于第二年改组为重庆曲社,公推章元善、钱一羽主其事。曲社在重庆传承昆曲,培养出范崇实、何静源等著名曲家。
在参加重庆曲社活动的同时,钱一羽担任《东吴法声》的副总编辑。东吴大学法学院在重庆复校后,《东吴法声》也在当地复刊。复刊词提及该刊为东吴大学法律学系同学所办,内容大部分为同学作品,“有法学论著,有文艺小品”。钱一羽出任该刊的副总编辑,并发表了一篇《昆曲脞谭:为垂绝之昆曲介》。
▲《遏云阁曲谱》第十一册封面钱一羽题字
此后,钱一羽回到北京,任职于商业部,与北京曲友多有往来,其赠伊克贤这套《遏云阁曲谱》事,即在1953年元月。当时北京原先的昆曲社,如俞平伯在清华大学主持的谷音曲社等,早已停止活动,但曲友们之间仍旧保持着曲叙的传统。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的日记已于1998年在文汇出版社出版。据《谭其骧日记》,1956年8月5日,谭其骧与俞平伯夫妇、张宗和、张允和、钱一羽等人至跨车胡同伊宅曲叙。跨车胡同伊宅,即伊克贤居处。同月,北京昆曲研习社正式创办。钱一羽参与组建北京昆曲研习社,为第一批社员。在这段时间里,他撰写了《昆曲入门》。张允和《昆曲日记》1957年3月3日的日记中,记录了钱一羽报告工作进展和联系出版单位的记录。1958年,《昆曲入门》于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如其书名所见,内容以介绍曲学基础知识为主。1962年,钱一羽被调入江苏省戏曲学校,担任教师。1964年,北京昆曲研习社中止活动,直至1980年才恢复,但此时,包括伊克贤、钱一羽在内的许多曲家已逝世。
对于北京昆曲研习社曲家的逝世情况,张允和在《昆曲日记》中作了记录,如1984年5月1日的日记:
袁二姐家最后一次堂会是9月8日,参加者17人,现存7人……已故10人:沈盘生、钱一羽、范崇实、项远村、吴南青、袁敏宣、陆剑霞、许士箴、苏锡龄与伊克贤。
袁二姐即北京曲家袁敏宣,为清末翰林院编修袁励准次女,人称袁二小姐。1956年9月8日,为庆祝其母八十寿诞,袁敏宣在家中举办了一次盛大的传统堂会。此后随着社会风气的改变,再也未有堂会活动,因此这次堂会也被称为“北京历史上最后一次传统堂会戏”。“文革”十年间,一些曲家遭到迫害。张允和在其文集《最后的闺秀》中的《小白兔》一文中写道:
我想到“北京昆曲研习社”的伊克贤和苏锡龄两位女曲友,她们淹死了心爱的猫以后,
一同上吊死了。
伊克贤的生平,见载于《昆曲日记》:
(1904—1966)女,工昆旦,曾为北京青年会昆曲组主持人,北京昆曲研习社早期社务委员。
在与同伴赴死之前,伊克贤经历了抄家。据《昆曲日记》1985年9月30日的日记,北京昆曲研习社1964年被迫取消后,曲社的头面服装等分散在各曲友的家中。“文革”结束后,张允和详列清单,希望北京市查抄办公室予以发还。《昆曲日记》中附有袁敏宣、俞平伯、周铨庵、伊克贤四位曲家被查抄的昆曲物品清单,其中袁敏宣于1974年病故,袁家在原北池子大街23号,被抄去各种物品共计23类,20类为头面和戏装,一类为鼓板等乐器,一类为录音机及盒带,一类为“曲谱多种”。俞平伯家被抄去全部的乐器。周铨庵家被抄物品共七类,其中六类为戏装、道具等,一类为“曲谱数种”。伊克贤家住跨车胡同14号,被抄物品为:
(1)旧黄对帔二件;(2)旧红对帔二件;(3)幻灯字幕;(4)录音机;(5)曲谱。
显然,被抄物品没有全部发还。我所购得的这套《遏云阁曲谱》上,除了第十一册有钱一羽赠伊克贤的落款之外,在第一册的书脊订口上,还悬挂了一枚“鉴定/京3”的火漆印记,函套上贴有中国书店的标价签“册数12,定价80”。火漆印记表示准许携带出境。据1976年2月国家出版局、国家文物局发布的《关于古旧书籍出口鉴定问题的通知》,“1911—1949年出版、可以出口的线装书、木版书,须由文物管理部门加盖火漆印后,始能在外宾柜陈列出售”。在海关出关时,海关凭“文物古籍外销统一发货票”和文物出境火漆标志验放。沈津先生在《书海扬舲录》中,曾忆及“上海书店出口古旧书(线装)至港澳以及外宾门市部的旧书,都必须由上海市图书出口鉴定小组成员鉴定后,再钤上小火漆印后方能售卖并出口,从1961年至‘文革’前,七十年代末至1990年间,火漆印都是我亲手盖上的”,即指同样的情况,惟北京市的古旧书籍是在中国书店销售出口。
▲《遏云阁曲谱》第十二册封面,版本与前十一册不同,为后来拼配。
至此,关于这套《遏云阁曲谱》,大致的流转情况已经清晰可见。1953年元月,钱一羽在北京购得不成套的《遏云阁曲谱》前十一册,并在第十一册上题写落款后,赠送给曲友伊克贤。赠书并题字留念,通常情况是题写在首册或末册,绝少题在中间某册上。正因为钱一羽购得《遏云阁曲谱》时,书不成套,缺少最后的第十二册,他只得题写在第十一册上。“文革”开始后,伊克贤经历抄家,被抄走的《遏云阁曲谱》由中国书店拼配了原为赵雅亭旧藏的第十二册,凑成完整的一套,定价80元,并钤上火漆印以出口。这套曲谱的上一任物主在中国书店购得后,将曲谱带到了日本。
“文革”结束后,被抄没的古籍予以发还,但存在因物主亡故而无法发还的情况。也有一些古籍当时就已经遗失或被毁,因此无法发还。上文提到北京昆曲研习社另一位曲家袁敏宣也曾被抄走 “曲谱多种”。2013年,我在上海辞书出版社担任编辑,策划出版袁敏宣手抄的《澄碧簃曲谱》,曾赴北京拜访袁敏宣的学生朱复老人。朱老在交谈中,提到袁敏宣的老师是俞振飞,俞振飞曾赠送袁敏宣一套上下两册的《粟庐曲谱》。袁家被抄家后,家中的部分藏书被弃置道旁,收废品的老太太捡拾起来,当成废纸售卖。袁敏宣见到老太太拾走了《粟庐曲谱》的上册,因为念及是老师的赠书,不忍失去,当即取出5角钱,想要从老太太手里购回。老太太说,这本来就是你家的书,不需要给钱。于是《粟庐曲谱》的上册总算是失而复得,下册则没能找回。
购得喜欢的曲谱,本身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但触及曲谱背后的种种隐情,又对于前人的命运感到哀伤。因此勾稽出这套曲谱流转的经历,作为对前辈曲家的纪念。
作者:杨月英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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