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品茗,我喜欢佐以Yoku Moku(日本小蛋卷,据说为皇室喜爱的甜食);这时内心便浮现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起笔的一幕,男主角边啜饮茶点,信手拈来“玛德莲”小甜饼的意象;心头霎时涌上朦胧的小确幸。
不意,斯波教授也是Yoku Moku的同好者,然而却有过之无不及;他甚至把家里所豢养的两只鸟儿,一只叫 “Yoku”,另只叫“Moku”。日本311大地震那一 年(2011),东京受波及,斯波负责的“东洋文库”,书架几全倒塌。处理公务完毕,八十高龄的他随即步行了六小时赶回住家,唯恐家里的书柜倒下,伤及两只小鸟。
今年5月,个人受命前往东京,告知斯波获奖之事。驱车前去东洋文库,甫抵达便看到他与田仲一成,另位中国戏剧研究的大家,伫立在庭院中喷烟,仿似两尊绅士石雕。后来才知晓,斯波是位烟瘾不小的瘾君子。
唐奖讲演,他与听众进行问答时,一如打乒乓球般,一来一往;只是接球的他,经常接了球之后,就放到手中,仔细端详,周延地思索,竟至忘我,令提问者颇为尴尬。返回日本之后,他复一丝不茍,逐条回函作答,正反映了他一贯严谨而有趣的治学态度。
斯波成名甚早,他的博士论文《宋代商业史研究》(1968)出版后,立即受到学界极高的评价。并受到洋学者杜希德(Denis Twichett)的赏识,且由伊懋可(Mark Elvin)着手译成英文,从此在西方汉学界崭露头角。
他有多次前往西方国家交流的机会。有回在美国见到了宋史专家刘子健教授,后者告诉他日本汉学厚实有余,但国际化不够。从此,他便决心把日本中国学的国际化当作目标。
其实斯波并非多产的学者,但作品极为精要。往往能解决重要的议题,而开创出一个领域或引领新的研究方向。仿佛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虽才撰有七部长篇小说,但部部不同凡响,发人深省。
1986年,他竟以德文发表《韦伯论中国》,遂吸引了我的注意。因为凑巧,自己念了若干韦伯的著作,在1985年曾梳理成一篇小文《韦伯论中国的宗教:一个“比较研究”的典范》,当时尚引起台湾社会学界一场小小的论辩。要知日本汉学素来保守,学风拘谨有余,开创略嫌不足。斯波勇于向外寻求学术奥援,遂其一己之学,卓然成家,在该时日本学界的确罕见。诚如他所自述的,引进西方的新知,无异是对该时日本拘谨的汉学学风的一种反抗。
试举一例,以概其余:在《中国都市史》(2002)这本名著,斯波便企图矫正之前过度强调城市的政治与行政性格,而侧重城市的商业渊源与功能性。此书志在回应韦伯对中国都市的古典观点,乃至为明显。被询及为何挑选边陲之区的台湾台南作为剖析的重点之一,他妙答因那个年代中国大陆并不对外人开放,无法从事田野考察,所以做此选择。正缘他多番至台南地区进行实地考察,故能巨细靡遗深入地分析。而他对“境”的剖析,尤有所见地。
又,斯波收入“岩波文库”的《华侨》(1995),虽是综合性的论述,但仍能窥见他卓越的史识。斯波点出16世纪以降,华人离境出外讨生活从“华侨”到“华裔”的不同类型及变化,实一针见血。
王国维于其备受推崇的《人间词话》曾提出“境界说”,倚之品评中国诗词;殊不知史学作品也有“境界”高下之分。斯波在日本传统汉学的基础之上,娴熟运用巨量、多样的中文资料,加上吸收了西方社会科学,尤其是年鉴学派的精华,遂得成就其名山采铜之作。盖斯波以一人之力,兼治中、日、西方之学,委实难得。余先生便赞誉他“史学境界”甚高。而询之日本代表性的学者则均众口一词,倘有国际大奖,则非他莫属!
斯波在本国事业发展的初期,颇受波折,最后方才回归东大母校任教。之后则出任汉学研究重镇“东洋文库”的理事长、文库长,因经营有方,名闻中外,为士林所推崇。又他得奖无数,胸前挂满了勋章,2003年受邀担任“中研院”史语所“傅斯年讲座”,甫回国即膺选为日本学士院院士,从此得奖连连,若以天皇名义颁发的“瑞宝重光章”等等。更在2017年获颁日本最高荣誉的“文化勋章”。2018年则与美国哈佛大学的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合得唐奖汉学奖,攀登荣耀的巅峰。
以一个外国人研究异文化,最终能受该文化的肯定,其欣喜可想而知。在唐奖典礼,于他哽咽致词里,斯波除却感谢恩师早年的教导,尚致谢了许多于其问学过程里助其成学的中外学侣,足见他非但谦逊过人,而且是个情义兼顾的学者。
他外祖父曾在北海道大学的农学部供职,到过台湾阿里山调查过林相,受此启示,斯波遂生一心愿,盼望有朝一日得乘森林火车,上阿里山观游古木参天的神木区。趁这次唐奖之行,他便立意携其家人同行,八十八岁的他终得登高眺望日出的美景,圆其长久的夙愿。
末了,容可一提唐奖的花絮:原来唐奖教育基金会不敢怠慢获奖者,故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自然不在话下。但正式宴席拘于形式,累日下来则颇难消受。于是,有晚我便自作主张,邀约斯波教授及其家人出外轻食。“夜上海”餐厅气氛宜人,布置雅致,菜色清淡而有巧思。当晚复有斯波日本友人林秀薇女士穿梭其间,闲话家常,意趣横生,故得畅怀痛饮,宾主尽欢。
另外,自是不容失礼另位得奖者——宇文所安教授。他称:十六岁始识中文,便爱上它,遂以学习中国古典文学为终身志业。此举却让他父母忧心忡忡,怕他未来生活无以为继,恐要养他一辈子;竟连他老师亦甚不以为然。可是他义无反顾,勇往直前,由于他的坚持和卓越的学术成就,五十二岁(1997)那年便荣获哈佛大学礼聘他为“科伦特大学讲座教授”(James Bryant Conant University Professorship)。要知此一讲座的前身,乃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政治哲学家罗尔斯。可见哈佛对他器重非比寻常!
宇文滞留台北数日,突然思念起西式食物。于是有天午间,遂请他去意大利境外唯二的“花神咖啡店”共享午餐。一杯爱尔兰咖啡下去,宇文先生身心舒畅,再佐以意式福安三明治,秘书见其胃口大开,欣喜万分。个人得与两位得奖者餐聚,更缘言谈之际,增广见闻,受益良多。常语有云:“古之君士欲与名宿鸿儒交,莫不推其心、置其腹,缺一则不可。”诚哉斯语!小子敢不勉乎哉?
作者:黄进兴(作者为台湾“中研院”史语所特聘研究员)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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