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堉(1580—1658),字伯厚,号潜谷、晦静堂。曾于明崇祯九年、十六至十七年、顺治三年和七年四度出使中国。下图为金堉明末朝京时胡炳为他写真的《松下闲游图》,韩国实学博物馆藏
朝鲜贡使金堉身份尤为特殊,他既是明代最后一位朝天使,又是清初燕行使,亲历和见证了我国明清动荡之际的社会历史。对这一非同寻常时空中的见闻和感想,金堉留下很多实时的记录和文学创作。此外,在金堉的文言作品里,常常见到的多是屈原、王粲、陶渊明、鲍照、庾信、陈子昂、杜甫、朱熹、文天祥等一类人的影响。
由明入清的学者彭孙贻有诗云:“绝域无公事,关门立马看。高丽贡使过,犹作汉衣冠。”(彭孙贻《茗斋集·五言绝句·辽西曲》,《四部丛刊续编》影印海盐张氏涉园藏手稿刻本写本)
诗中所言“犹作汉衣冠”之“高丽贡使”,语及明清易代之后行走于中华大地上的一批特殊的“旁观者”——到北京朝贡的朝鲜使臣。谓其特殊,是由于他们虽来自异域,却非常崇尚中国传统的孔孟之道与礼乐诗书之教。因尊奉明室,在明代出使时他们称“朝京”或“朝天”,入清后则一般称作“燕行”。
▲古代朝鲜同样尊崇孔孟等儒家圣贤,此图所附文字系朝鲜人金世濂1636年为五圣贤图所写赞语。本图系狩野山雪摹写之作,据辛基秀《朝鲜通信使绘图集成》,讲坛社,1985
本文关注的朝鲜贡使金堉身份尤为特殊,他既是明代最后一位朝天使,又是清初燕行使,亲历和见证了我国明清动荡之际的社会历史。对这一非同寻常时空中的见闻和感想,金堉留下很多实时的记录和文学创作。由于其朝天和燕行的出使经历非一般朝鲜贡使堪比,因此从历史和文化角度对他的使行日录之类记载进行研究的已有不少成果[如孙卫国《朝鲜王朝最后一任朝天使——金堉使行研究》(《域外汉籍研究集刊》第六辑,2010年,第219-241页),尤李《朝鲜使臣眼中的觉华岛形象——以金堉〈朝天录〉为中心》(《东北史地》2016年第1期)],相较而言,除了作为个案的集杜诗研究[见崔皙元《从和杜、集杜创作看韩国文人对杜诗的接受及解释》(南京大学2012年博士论文)、左江《论金堉的集杜诗》(《深圳大学学报》2013年第5期)],尚少从文学角度对他的文字作整体的观照。考诸实际,金堉留下的大量汉文书写中,除秉笔直书的日常记录,还有许多文学含蕴丰富的诗、赋类作品,他的笔下既涉及内忧外患中仍自私贪婪的官吏,也触及良善可语的普通百姓,既有赴京前后日常的酬和之作,也有沉痛伤叹宗主国易代及其本国被难的文字,对这些作品的整体考察不但可以见出这些朝鲜贡使面对曾经向往的“卷里山河”时五味杂陈的心理,在与他们所效仿之作的对比中,还能揭橥他们的汉文素养,以促进我们正确认识朝鲜汉文使行文献的文学和历史价值。
熟悉中国古代经史子集的传统朝鲜士人,对于司马迁《太史公自序》所陈——“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戹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三十,中华书局1962年,第3293页)——这一段壮游天下的经历,多抱有歆羡向慕的心理。如乾隆时期出使中国的朝鲜士人洪良浩《入关杂咏》和《寄谢翰林院修撰戴公衢亨》云:
书生白首对青灯,卷里山河见未曾。秋水讵能窥海若,夏虫难与语寒冰。龙门笔壮汉司马,巴峡诗奇杜少陵。不出户庭知六合,圣人犹复泰山登。
生平慕古人,夙怀四方志。每恨东海偏,未睹中华懿。颠髪已种种,偶充朝元使。眼看神州大,足践尭封地。(张德秀选注《朝鲜民族古代汉文诗选注》,辽宁民族出版社2002年,第368、369页)
两诗表达的便均为行万里路以亲历书本所载山河的思想。
这种走出偏在一隅之朝鲜到中华壮游的思想在金堉的纪行文字和送人朝天的文字中都有表现。如其在出使明朝期间撰写的《玉河馆纪行书怀示书状》和在朝鲜时写的《送高壮元朝京》(癸丑)分别有诗句写道:
吾生生晚慕古人,少小常怀四方志。童观只在一域中,子长远游诚难遂。三韩山水名天下,东有金刚南智异。西称九月北黄龙,圣居天磨更灵秘。惟知为眼不计脚,领略胜概穷探视。每恨中华迹不到,酰鸡井蛙颇相愧。何幸今年蒙主恩,谬膺选择充贡使。……
千秋贺节选择使,万里燕京朝玉皇。山川迢递四牡飞,丈夫行装双剑长。医闾碣石入眼中,滦河辽海波茫茫。夷齐庙中吊英灵,华表柱边应望乡。离亭正值槐阴合,驿路还愁梅雨凉。人间离合亦有数,此别何必悲参商。奇闻大观壮心气,子长远游能文章。竣事回辕想多暇,佳句清新人莫当。收拾中华景物归,伫看所富唯奚囊。[金堉《潜谷遗稿》卷一,《韩国文集丛刊》第86册,韩国景仁文化社2002年,第18,16-17页。“奚囊”即诗囊,参看汪涌豪、骆玉明编《中国诗学》“典故”,东方出版中心2008年,第463页]
▲古代朝鲜人所绘标识有“夷齐庙”等中华著名文化景点的“中国地图”,韩国国立中央博物馆藏
所谓“奇闻大观壮心气,子长远游能文章”、“收拾中华景物归,伫看所富唯奚囊”,道出了不少朝鲜士人使华时的期待,他们希望以中华“长城碣石,水陆万里”的人文和自然景观“资其壮游”,印证自己在书卷或画卷中曾经见识的“山河”(见尹新之《潜谷遗稿·序》),并用文字书写记录下来。如在初次使华时见到东岳庙:“曲曲有房,极其奢丽,书画,椅床,香炉,经卓之类,整齐洁净。又有梅盆,兰盂。”金堉禁不住慨叹其“如画图中物也”。
如本文开头部分所述,金堉的几次使华,适值我国明清易代之际,其本国也是内忧外患,身处这样的社会历史环境之中,他用文言文详尽记述的便多是他使华期间耳闻目睹的丧乱景象以及由此感发的“忧深虑远忠愤激切之言”(尹新之《潜谷遗稿·序》提及,金堉因“宗国被兵”等原因而有此感)。
以金堉初次使华的丙子即崇祯九年七月下旬至八月中下旬在车牛岛至南汛口一带的见闻为例。这段行程里历览的中华景象金堉不但作了巨细靡遗的日录,还频繁用诗、赋等文体予以表现。前者如《朝京日录》中几则记载:
(丙子七月)二十四日,晴。辰时,杨参将出来,来见于船上。上四船去,遂发行,夕到车牛岛,去皮岛五十里。夜向晓,北风起,移船住岛东牛毛渊。我国地方止岛西薪岛。云此处石理横迭如积书,故谓之册岛。书状及伴送下去游观。
(丙子七月)二十六日……以余思之,车牛去鹿岛三百里,鹿岛去石城岛四百余里,石城去长山岛又百余里,盖八百于里也。
(丙子)八月初一日,壬申,晴。朝,北风仍吹,挂帆而行,过广鹿岛。午时,到福子山。风恬波静,万里一镜,遂落帆停桡。舟人下陆,往村落故墟摘桃而来,墙垣础砌宛然依旧,且有石磨等物,水田陆田皆干陈荒秽,无人物踪迹。盖沿海数十百里之间,荡无居民,为空虚之地。念之怆然矣。此去长山岛仅七十里,皆金州地方。(金堉《朝京日录》,《韩国汉文燕行文献选编》第7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分别见第251、252、254页)
金堉这几则文字缕述了崇祯九年七月二十四日至八月初一日,船从车牛岛,经鹿岛、石城岛、长山岛、广鹿岛,至福子山,一千里左右的沿海“荡无居民,为空虚之地”的现况,尤其是在福子山落帆停桡后,舟人下船到附近的村落故墟摘桃,目击了“墙垣础砌宛然依旧,且有石磨等物,水田陆田皆干陈荒秽,无人物踪迹”的破败景象,金堉“念之怆然”,创作了多首涉及这些情景的诗篇,仅举其比较集中表现的三诗为例:
海中望辽阳有感
落帆逗海岸,辽山秋日夕。
山前列故墟,指点何历历。
林园余树木,果熟堪可摘。
颓墙宛旧址,砌础存遗石。
田畴尽芜没,满目迷蒿荻。
岂复有衢路,无由辨井陌。
云是金州地,昔岁盛村落。
一自深河役,戎虏大充斥。
居民各星散,强半罹锋镝。
生者剃其头,劫勒隶胡籍。
从兹左海滨,百里断人迹。
川原莽空阔,有似黄沙碛。
看来激中肠,抚剑双泪滴。
斯民尽同胞,爱养皆帝力。
耕凿乐太平,纪年过三百。
那知到今日,陷为毡裘域。
圣朝方全盛,天威总四极。
岩廊坐伊吕,阃臬驰卫霍。
胡为此一方,尚被声教隔。
临风嘿自伤,长啸暮天碧。
(金堉《潜谷遗稿》卷一,第10-11页。按,此诗题下注有“丙子七月”四字。但由上文所引《朝京日录》的记载来看,此诗内容与八月初一日在福子山登陆后所描绘的景象若合符契,疑此诗题下“丙子七月”注不确)
车牛岛望辽东有感
千年华表鹤虽归,城郭人民举已非。
忍把全辽遗犬豕,圣朝宁不愧令威。
[金堉《潜谷遗稿》卷二,第38页。按,金堉《朝天录》(《燕行录全集》第16册,韩国东国大学校出版部,2001年,第270页)此首题作《望辽东有感》,下注“二十五日在车牛岛”,结合《朝京日录》的记载,此即丙子年七月二十五日]
辽东白塔
白塔亭亭大野中,遥看知是旧辽东。
人民城郭皆非是,华表千年鹤亦空。
(金堉《潜谷遗稿》卷二,第40页)
上列三首诗,尤其是第一首《海中望辽阳有感》,自“落帆逗海岸”至“有似黄沙碛”的叙述部分,和“看来激中肠,抚剑双泪滴”、“临风嘿自伤,长啸暮天碧”的抒情部分,与上引金堉《朝京日录》的记载可以一一对上。
再简单比较几则《朝京日录》的文字与金堉颇为人所称道的一篇《登海峤赋》。
(丙子八月)初九日,雨未末,到泊南汛口。
(丙子八月)十八日,晴,北风吹。与书状下岸,坐于岩下少憩。上年冬至使崔惠吉一行到此留十五日,八月十六日书名石上,余等亦书名记之。因遵海而行,上北山最高峰,峰上有甓浮屠,高可七八丈,极其精妙,而太半破坏,出其中宝藏,似是奴贼之所为。山腰有贼兵结阵处,筑墙积柴,环绕如营垒状,或云孔、耿两贼之所为也。西北望觉华岛,杳然若一点弹丸。宁远、卫山海关等处,暸然在目中。西南铁山、双岛、猪岛等处如在眼底。广宁诸山缥缈露出于东北间矣。由东北麓而下入于谷中,则有古寺,皆颓毁,仅余五六间,石佛皆露坐矣。南北汛口之间此为一岛,名长行岛。云今日往还几二十余里,而丛榛乱石,绝无蹊径,同行之人困于饥渴,摘麦实及山葡萄食之,遇水辄饮。
(丙子八月)二十一日,……令篙工发船。……二更,过觉华岛,到泊宁远前洋。(分别见金堉《朝京日录》,第256、260-261、262页)
▲韩国国立中央博物馆藏“朝天图”
登海峤赋
泊余舟兮南汛,阻北风而凝滞。
经旬日而未发,念归程而空计。
怀郁郁而不可更兮,余将陟彼而远睇。
遂举趾而登陆,步从容于水?。
过长堤而游览,指山樊而奋袂。
石崎岖兮丛林密,无径路之可逝。
乘陵冈以登降,羌十步而一憩。
忘险阻而直前,志升高之甚锐。
凌绝顶而遂息,见浮屠之高揭。
积瓴甓而层成,妙刻画之古制。
经浩劫而突兀,有浮云之相卫。
何凶贼之坏破,佛无灵于尽殪。
望大海而开襟,渺接天而无际。
觉华岛兮宁远山,露云端之双髻。
余何日兮彼岸,恨孤舟之一繋。
天清朗而气爽,廓四举而无翳。
通万里而一瞩,但目力之不逮。
东方杳兮何许,望美人兮迢遰。
红云拥兮紫闼远,向扶桑兮挥余涕。
(金堉《潜谷遗稿》卷一,第6页。按,令人诧异的是,与上引《车牛岛望辽东有感》一诗相似,此篇赋题下也有 “丙子七月”四字注。但以赋之正文核诸《朝京日录》所叙,此篇赋显与丙子八月十八日金堉的日录相应,因此,“丙子七月”四字题下注当为误题)
《登海峤赋》中泊舟“南汛”,阻于“北风”,“经旬日”,“登陆”,“过长堤而游览,指山樊而奋袂”,“志升高”,“凌绝顶”,“见浮屠”,望“觉华岛”和“宁远山”,等等,可谓《朝京日录》亦步亦趋的翻写。
比较至此,想到中国古代文学中“实录”和诗史一脉。如果说金堉的日录类文字是对其出使途中中华景象流水账式的如实写照,他的相关题材诗、赋类文字,看起来也几乎均属于质直的写实,可与日录类文字同等看待。
由于这类使华日录和相关的文学表现多用文言文,出使的朝鲜士人本身的汉文写作能力在一定程度上限制或决定了他们的这类书写,这在文字音韵和篇章结构等形式方面有诸多讲求的诗赋之类文体的创作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对于这些受制于文言写作能力的文体,朝鲜士人常常诉诸模仿和拟作他们易于见到的中国作品。恰如金堉自己所说,朝鲜“文籍鲜少,百家诸子之行有数”(此语见诸金堉论集杜诗文字,参《潜谷遗稿》卷三末,第65页),在相对“有数”的汉籍流传的情况下,与其他的朝鲜汉文作品类似,金堉的汉文创作中也可清晰现出其渊源所自。
▲金堉自陈其集杜受文天祥启发,《燕行录丛刊增补版》
与文学题材和由此感发的思想相应,在金堉的文言作品里,常常见到的多是屈原、王粲、陶渊明、鲍照、庾信、陈子昂、杜甫、朱熹、文天祥等一类人的影响。
1.屈原和王粲
上文曾经提到,金堉崇祯九年使明时,写过一篇《登海峤赋》,为金堉文集作《序》的尹新之称赞该赋:“逼近楚骚,有屈宋之风。”不难看出,这篇赋不论是体式还是具体遣词造句,均受屈、宋和王粲《登楼赋》的影响。
2.陶渊明和庾信
金堉诗赋类作品中不但有《归山居赋》之类全篇拟陶之作,其他作品中也对陶渊明的退隐田园时时致意,如“惟思复命日,归去东江头”(《次武伯苍韵》)、“归去东冈陂,春田吾可耕”(《次裴中令韵》,金堉《潜谷遗稿》卷一,第13页),等等。而金堉《哀江南赋》一文从其题目便可见出庾信同题之作的启发。
3.鲍照(及宋九嘉)
金堉在崇祯九年出使明朝回国后,作有《东还后有感,作建除体》(丁丑)一首:
建元崇祯九,乘槎朝玉京。
除夕在燕邸,病卧闻虏兵。
满眼忧国泪,东归心骨惊。
平黄贼已退,道路纔通行。
定倾乏良筹,惨矣城下盟。
执锐岂无人,胡为星散营。
破国尚不戒,役役疲遗氓。
危亡迫朝夕,谁复能力争。
成算在天朝,字小凝皇情。
收泪望北极,欲哭还吞声。
开陈实有心,所畏祸罹婴。
闭户独长叹,皇天照我诚。
(《潜谷遗稿》卷一,第11页)
众所周知,诗歌杂体之一的建除体,始自鲍照《建除诗》。
建旗出炖煌,西讨属国羌。
除去徒与骑,战车罗万箱。
满山又填谷,投鞍合营墙。
平原亘千里,旌鼓转相望。
定舍后未休,候骑勑前装。
执戈无暂顿,弯弧不解张。
破灭西零国,生虏郅支王。
危乱悉平荡,万里置关梁。
成军入玉门,士女献壶浆。
收功在一时,歴世荷余光。
开壤袭朱绂,左右佩金章。
闭帷草太玄,兹事殆愚狂。
(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宋诗》卷九,第1300页)
建除指对应寅至丑十二辰的“建除十二辰”:建、除、满、平、定、执、破、危、成、收、开闭,建除体是把这十二字分别嵌入每联之首的二十四句杂体诗。鲍照之后,南朝的范云、沈迥,宋代的范成大,金代的宋九嘉等人均有建除体诗歌传世。比较我国存世的建除体诗歌,金堉之作在遣词造句和韵脚等方面均与宋九嘉《捣金明砦作建除体》一首更接近。宋诗主要表现外敌入侵时忧国忧民的精神,而这正与金堉当时所历的历史和情感相应:
建牙誓诸将,枭鸣军尽惊。
除道非战事,衔枚幻竒兵。
满铠霜日辉,行阵寂无声。
平旦飞岀谷,桑枣蔽金明。
定知此陈迹,中原遮寇城。
执鞭吾不及,范公凛如生。
破碑字仍在,屃赑卧深荆。
危襟按其垒,信哉天下英。
成败翻覆手,狐兔今横行。
收复会有时,夷吾当请缨。
开图聣督亢,按剑逐长鲸。
闭塞亦已久,一挥氛曀淸。
(元好问《中州集》卷六,中华书局1959年,第312页。按,金堉之前朝鲜很可能也有建除体诗歌,金堉是否直接受其国内先贤同体诗篇影响,有待进一步考察)
4.陈子昂、朱熹
金堉集中有十一首《次陈子昂感遇诗韵》和十六首《敬次晦庵先生感兴诗韵》,甚至在其次朱熹诗韵的作品里还提及陈子昂,谓“长吟感遇篇,忽忆陈子昂”。
5.杜甫
若论影响金堉最深的中国古代作家,当非杜甫莫属。金堉不仅创作有两百多首集杜诗——在朝鲜文士集杜诗的历史上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均非同一般。关于金堉的集杜诗问题已有学者专门讨论过,此处不再赘述。[详见崔皙元《从和杜、集杜创作看韩国文人对杜诗的接受及解释》第四章第二节“金堉的集杜诗”部分、左江《论金堉的集杜诗》一文。另外,金程宇《“笔端三昧,游戏自在”:浅谈韩国集句诗》(收入氏着《东亚汉文学论考》,凤凰出版社2013年,第253-259页)一文曾简单提及金堉集杜诗]
金堉之受杜甫影响,不仅集中体现在他一再致力的集杜诗创作中,他还有《西京杂咏次杜韵》《黄州次杜韵》《凤山次杜韵》等众多“次杜韵”之作,如其《凤山次杜韵》是次杜甫《屏迹》第三首之韵而作:
郡阁闲无事,庭空树木幽。滂沱昨夜雨,洋溢小溪流。客路违前计,长亭生暗愁。明朝拟早发,黑雾又山头。(金堉《潜谷遗稿》卷二,第25页)晚起家何事,无营地转幽。竹光团野色,舍影漾江流。失学从儿懒,长贫任妇愁。百年浑得醉,一月不梳头。(杨伦笺注《杜诗镜铨》卷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389页)
在次杜诗之韵时,金诗前三联诗句意蕴也与杜诗非常相似。
值得注意的是,金集中还有不少虽未明示与杜诗相关,而实则深受杜诗影响者,如其《感兴》一首:今我不乐思海外,蓬莱方丈瀛洲山。珠堂贝阙最高处,人有不死超尘寰。火均文武錬成丹,鸡鸣犬吠天云间。纷纷蜗角战蛮触,俯视拍手开童颜。我欲学之岂无术,自恨才分偏多顽。孤飞未去百虑牵,山水生涯犹未闲。性命将同草木腐,蜉蝣一往何由攀。中宵无语独彷徨,满襟哀泪沾潸潸。
(金堉《潜谷遗稿》卷一,第17页)
实受杜甫《寄韩谏议注》诗启发而来:
今我不乐思岳阳,身欲奋飞病在床。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鸿飞冥冥日月白,青枫叶赤天雨霜。玉京群帝集北斗,或骑骐驎翳凤凰。芙蓉旌旗烟雾乐,影动倒景摇潇湘。星宫之君醉琼浆,羽人稀少不在旁。似闻昨者赤松子,恐是汉代韩张良。昔随刘氏定长安,帷幄未改神惨伤。国家成败吾岂敢,色难腥腐餐风香。周南留滞古所惜,南极老人应寿昌。美人胡为隔秋水,焉得置之贡玉堂。
6.文天祥
金堉诗歌创作还受到文天祥的启发和影响,其集杜诗写作便是受文天祥集杜启发而来。据其自陈,他在崇祯九年奉使北京卧病经冬时,见文山集杜二百首,皆奇绝衬着,若子美为文山而作也”,因此他也开始尝试集杜,且谓之“文山体”。
除效仿文天祥集杜,金堉作品中还可以见到不少文山作品之迹。如上引其《车牛岛望辽东有感》和《辽东白塔》两首,均明显是拟迹文天祥《金陵驿》而来。
千年华表鹤虽归,城郭人民举已非。忍把全辽遗犬豕,圣朝宁不愧令威。白塔亭亭大野中,遥看知是旧辽东。人民城郭皆非是,华表千年鹤亦空。草合离宫转夕晖,孤云飘泊复何依。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文天祥《金陵驿》)
▲金堉《哀江南赋》,《韩国文集丛刊》
蕴藉深厚的文字具有穿越时间和空间的魅力,是联结不同时、空中人们的纽带。著名史学家洪业在1940年代缧绁于日寇之囹圄时,杜甫诗歌乃其精神寄托,忆起文天祥于“元人狱中慨然引领而待死”的非常时刻,“集杜句成诗二百章”,他想效法文天祥集杜而不成,下定决心出狱后潜研杜诗,意在“增西人于诗圣之所知,藉此而于吾国吾民具同情之了解”。后洪业在哈佛、耶鲁讲授杜诗之余,撰成《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一书,下启欧美学界杜诗翻译和研究的热潮,至有汉学家如宇文所安教授花费十几年的时间完成一千多首杜诗的全译本。如果说现代欧美人尚能对中国文化产生如此之高的热情,那么我们更可以理解尊尚中华文化的古代朝鲜士人如金堉者,在耳闻目睹宗主国明末清初的社会历史时,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屈原、庾信、杜甫和文天祥等人沉痛表现国破家亡的文字。金堉的汉文写作,尤其是带有音韵、结构等形式要求的诗赋,虽然受限于他腹笥里文化中国的知识储备,常需依靠步趋模拟甚至集句,其文字中常有重复陶渊明、杜甫、文天祥等传统中国作者之处。但毋庸讳言,对中国怀有特殊感情的这些朝鲜使臣,用汉文书写的其使华期间近距离观察到的中华景象,在很大程度上具有实录甚至诗史的性质,确可谓之“中国史料中难得看到的”明清之际一片片“失落的历史”(葛兆光《想象异域:读李朝朝鲜汉文燕行文献札记》“自序”,中华书局2014年,第1页)。
感谢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王鑫磊、张佳先生和复旦大学古籍所金美罗博士在本文资料搜集过程中的热心帮助。
作者:吴冠文 复旦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副研究员
编辑:周俊超
责任编辑:任思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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