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戈
这个年,是在孩子他妈老家过的。除了吃好喝好睡好,就没别的事。好歹行前就立下“宏愿”,写一点过年日记,观察那里的风俗、人事,也算乡土调查吧。在这个大转型时代,故乡变化深刻,值得我们去重新认识和思考,而不能一味把她当作童年的乐园、游子的桃花源、精神的乌托邦。回来后,补写加修改,得五六千字,发到群里、圈内,正好赶上博士回乡日记的热潮,点击量十分可现。
然而,所有的高兴之外,有一事让我不开心。如今元宵已过,还不能完全释怀。何事?容我慢慢道来。
每天早饭后,我就躲进小楼写日记,佐以花生瓜子,香茗一杯。亲戚看我是读书的种子,就把三个上初中的调皮男生都交给我,说不上管教,也难说指导,不过是想从我这里让他们看到,读书人应该怎样。我也当仁不让,努力示范,还真把几个坐不住的家伙给摁住了。
我把我的日记给他们看,最后挑起“群众斗群众”,让他们也写一篇,相互比试比试。他们倒也没怎么不情愿,因为寒假作业里早有布置。写好后,拿到酒桌上去念各人的精彩片段,惹得全家人哈哈大笑,孩子们得了赏,我也因此善举多喝了好几杯。
欢乐过后,一位异姓兄弟把三篇作文都看了,然后对我说:你儿子的文笔,在三个人当中,肯定是最好的。但我不认为那是篇好文章,因为超过了他的年龄,有少年老成之嫌。“与我们乡下孩子比,缺少童趣。你们上海人,在干什么呀?”异姓兄弟说道。
我心里一惊,甚至脸上挂不住,只好王顾左右而言他,妻赶紧把它们给没收了,说“喝酒喝酒”。
接下来,它就像一个糯米粑粑,一直堵在我的心口。一到家,我就要来文章看,原来儿子作文的开头两段是这样写的:
经历了期末考试的艰苦,寒假便成为大多数学生的盼望——但不是我。寒假的头几个星期,那满满的培训课占据了我的时间,使我身心俱疲。也正是这种疲惫,使我对春节假期充满期待——回到老家,和伙伴们成天在外头玩耍,那是多么开心……
而乡下孩子引起大家喝酒兴致的一段是这样写的:
我迷糊地问道:“现在几点了?”“七点半,听说你下午去马鞍山”,大阿姥说。我回过神来,去马鞍山?我的心里顿时开朗起来,因为我的外公、外婆、舅舅、舅妈都在那,会有一笔不小的收入。
儿子的文章,犹如一记闷拳,戳在我的胸口,让我隐隐作痛。儿子说的都是事实,但我也似乎只是个从犯呀。
从上学期,也就是七升八的那个暑假开始,儿子学校出现了许多新的操作。首先是物理竞赛班招生,之前我还打听过,学校忽然通知参加选拔考试,然而参加的人都进了。接着是缴费、上课,暑假里每周两次,直上到假末,才匆匆地带他去西安、洛阳一线游了一趟。同时,假期里还要准备古诗文竞赛,那可是周吴郑王地干,字词句篇地毯式轰炸,最后只好背答案。
八年级一开始,除了每周六一次的物理课,学校里开始搞竞赛辅导,古诗文竞赛、物理竞赛之外,又加了新知杯数学竞赛,然后是选拔考试。十分幸运的是,儿子又入围了。意外的是,一个“明日科技之星”的名额,又空降到儿子头上,给名额时约法三章,要经常到上海大学去接受指导、做实验等,还要写论文、做汇报,反正很辛苦,且要家长全程陪同。我家到上大,单程就要两小时,我是咬着牙答应的。
我渐渐明白,搞竞赛,既是为了拔优,也是学校在严禁补课的形势下的一种“战术”。作为学生和家长,即使不考虑获奖,能享受免费补课,且是优秀教师上课,何乐而不为?即使学校借助教育机构,那又有什么办法?你敢不上吗?
谁都知道,竞赛获奖的几率是很低的,是只有极少数才可以玩的。学校借此把面铺开,既有“广种薄收”的策略运用,又可以起到补课的作用。
然而,对我儿子来说,一个个的幸运加起来,最后演化成了一场“不幸”。我们心里明白,他并不十分优秀,总以最低的分数入围,参加过的竞赛也只能得个三等奖,这样“全面开花”,不但会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会影响课堂的基础性学习。
果不其然,儿子成天是忙啊忙,过去我们还有时间去趟书店、逛趟公园,或者到“咖吧”小坐,现在不成了。晚上好不容易完成了学校老师布置的作业,尽管已是10点以后,我催他休息,他总是说:不行!不是要做竞赛题,就是要写论文、改报告。
很快,更大的“颜色”来了——儿子的月考、期中考试成绩都很糟糕,数学课堂小测验竟然考到班级倒数第一。妻开始咆哮,骂他猪脑子,怪他贪玩、上课不认真、没理想等等。我在隔壁房间里听着心疼,又只能坚定地站在妻一边。但我还想到了儿子的身体,儿子本来长得就小,发育也晚,才13岁,像现在这样压力这么大,这么熬夜,他还能长个吗?没个好身体,要学习干什么?一旦心理出现问题,那不就崩溃了吗?
我是个隐忍甚至有点懦弱的人,遇到困难和问题,我总喜欢“边走边看”。终于有一天,母子间爆发了一场战争,就因为一次英语错题订正,儿子怨妈妈陈芝麻烂谷子地翻旧账,妈妈怪儿子扯皮拖沓屡教不改。看着他们先动口后动手,再痛哭流涕,我的心都碎了。
战争过后,妻气得撒手不管他了,烫手的“皇权”自动地“禅让”到了我的手头。我勇敢地站了出来,撑起这个危险而烫手的“政权”。我新官上任三把火,首先,鼓励儿子,人学东西有快慢(其实他现在课堂上的学习内容,班上不少同学已经在校外上过一遍了),关键是要给我顶住,不要放弃,自信心更不能受影响;其次,不再小气,为了节省路途的时间和精力,不再乘公交,改为打的,并且尽量全程陪同(他的班主任在开家长会时,就劝过我们“陪伴也是一种教育”);第三,给他补营养,烧他最喜欢吃的黄豆蹄髈、鲳鱼鳜鱼等。
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战战兢兢当中,迎来了期末考试。真是老天保佑,成绩有所上升,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在陪伴的过程中,我开始发现校外教育机构的“洞天”。
第一次进那所学校,被里面的热闹惊呆了。那么多教室里,灯火通明;那么多条走廊里,学生人头攒动;那么多家长,坐在休息区里闲聊,聊的还是孩子……有个孩子,不过四五年级,被家长领到一个角落里,一边打开书包拿出书本,一边接受交代:现在我们出去有事,你先在这儿做作业,然后上课,然后吃中饭(饭在保温桶里,水果在保鲜盒里,牛奶在袋子里),然后下午上课,然后我来接你回家……
寒假里上课,一段时间之后,有的孩子因为要出国旅游或回老家过年,开始缺课,再加上大家渐渐认清了获奖不易的实际,学校里开始弥漫一种低落、不安的气氛。校长“及时”开了一次家长会,我不明就里,旁边的家长说就是“洗脑”。果然,老太太口若悬河,一口气讲了一个多小时,无外乎欲盖弥彰地说自己跟上面有什么关系,手头有多少资源、名额,有多少学校的校长找她帮忙,有多少校长后悔没把学生早点送到这里来,再就是“批评”自己做事如何认真如何“死脑筋”……
最让我羞愧的是,我现在才知道儿子班上有那么多优秀的家长,他们从小学就开始陪孩子读书了,我的许多问题和不解,在他们眼里,简直幼稚。他们不但知道自己的孩子(孩子在校不喝水、哪个老师最好等等),还知道别人的孩子(家长是干什么的,通过什么竞赛获什么奖上中直接把通知寄到了他家里,等等)。他们自豪地预测,随着高考改革,校外补课、学科竞赛将更火,庆幸自己比别人早走了一步。他们如数家珍地罗列刚刚公布的清华、北大、复旦、交大等名校自主招生简章,共性的内容是“招收对象及申请条件”中,都有“学科特长突出、具备创新潜质”、“在奥林匹克竞赛全国决赛(含科技创新大赛等)中获奖”这两条。呜呼,在他们面前,我这个教师,简直就是小学生,甚至白痴。
我还是一位教师呢,可是在孩子教育的问题上,我就像《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安,心里充满着纠结和挣扎,直面现实却遍体鳞伤。我跳不出让孩子接受应试教育的泥潭,总想在忍耐中孩子顺利长大,走上光明的前程。
看着孩子实在辛苦,只能在物质上对他丰厚一点、补偿一下,摸摸他的头,给他穿袜子,晚上带着愧疚的心情比他睡得早,而在临睡前给他热杯牛奶削个苹果,上学时目送他背上沉重的书包跟他挥手告别,放学时一听到他的脚步响就跑过去开门……而在老师向我表达孩子的辛苦、学校的无奈、家长的心疼时,我真心又违心地说:“感谢都来不及,不心疼!”
最近从文汇报“笔会”上读到一篇文章,《“博士妈妈”读“纯棉母亲”》(邵燕君,2015.02.10),有一段话特别能引起我的共鸣:“纯棉母亲”,那是一种“百炼钢化绕指柔”的坚韧……我所理解的“纯棉”很简单,就是一次我给儿子开家长会时听到老师说的一句劝告:“多做饭,少说话”……家长不要再给孩子压力,做好后勤工作就可以了。
是的,孩子现在这么辛苦,我还有什么资格去吹毛求疵、施压监视,即使是环境不理想孩子犯糊涂,我想焦虑不安甚至歇斯底里,那也必须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待完全平复后再回到亲人面前,就像文章所定义的“纯棉原则”——仅给你爱的人提供物质支持和心理抚慰,而不投射个人欲望和意志。
既然不能做“纯棉母亲”,那我就努力去做一个“纯棉父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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