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博士的学历,男护士张蔚青投入临床总不忘给自己“加码”,小伙子直言,“眼中有活”很重要。 图/周邦彦
活跃在急诊抢救室的“跑步健将”赵翔。 图/周邦彦
现代社会,恐怕很少有一种职业会像护士这样,对从业者的性别如此敏感、如此介意。临床上一旦来了男护士,如同闯入“女儿国”的男士,迅速引来围观。
在这点上,社会的认同度已远远落后于学科的发展认识。2000年前后,国内各地医学院校的护理专业纷纷摘下“男生止步”的免入牌。最新统计显示,上海有918名注册男护士,硕士甚至博士都不乏其人。
“护理学专业需要男性思维的注入,推动学科发展。”国内外医学院校都已提出类似观点,为男护士“正名”。
上海的医院,尤其是三甲医院,对男护士“热情爆棚”。在如今大学生遭遇各种“最难就业季”的情况下,男护士的就业力令人眼红——进入最好的医院,最好的科室。
当然,男护士要真正扎根临床,还得经历许多关卡,患者关、家庭关、配偶关,自己的心理关……
张蔚青 80后瑞金医院招收的第一个男护士博士
娃娃脸、自然卷,初次见到张蔚青,很难将他与博士二字联系在一起。何况,他读的专业还是护理。
博士、护士、男性,这个少见的组合让张蔚青一进入瑞金医院,就颇有些知名度。很少人知道,这个生在东北、在河南读本科,在四川读硕士和博士,毕业后辗转到上海工作的30岁青年,为了“学护理”,已跑遍大半个中国。他的职业路径击碎了人们对“护士”的诸多传统认识。
“来了男护士,还是博士!”
病房里来了男护士,还是博士,这个消息很快在医院里传开了。
张蔚青是瑞金医院招收的第一个男护士博士,也是瑞金医院的第17名男护士。对于这样一个“学院派”,老资格的护士们一开始颇有些疑虑,“博士能干活么?不会只是纸上谈兵吧?”“谁敢让博士干活呀?”
当护理行业从业者以大专、本科学历为主,顶着博士的学历进临床,对张蔚青这个男护士而言,未必是加分点,倒是莫名增添了不少障碍。
张蔚青明白大家的担心,二话不说“抢活干”。“既然是博士,技术首先得过硬,不能眼高手低。”进医院的那一刻,小伙子就暗下决心:“虚心求教,放低架子进临床”。
瑞金医院给张蔚青设计了18个月的轮转计划,主要临床科室一个个轮转过来。这是为让新人快速熟悉临床的“魔鬼训练法”,对张蔚青来说,临床有吸引力,但也曾一度使他无比畏惧。
一度不想再上临床
“2003年,我高三,看着电视上滚动着‘非典’的新闻,我就觉得医疗行业很神圣。”与许多深受非典期间医生“敢死队”形象的感召,张蔚青在高考时填报了临床医学作为第一志愿。但事与愿违,他被调剂到护理专业。
前三年,这个“调剂生”学得没什么感觉,“课程特别多,不仅要上医学生要读的医学基础课,还得上我们自己的护理学课程,学得很辛苦。”直到第四年,医学院开始安排临床实习。带着满满的新鲜感,张蔚青和同学们分到病房里当“实习护士”。但这一次,他面对的依然是打击,看着这个大男孩,病人死活不让他给扎针。
对临床的期待一下子被消磨大半,受打击的不止张蔚青。他们这届护理专业招了160人,30个男生,留在临床的凤毛麟角。大部分男生选择通过考研“转行”,转到临床医学专业、药学或基础学科。
尽管失落,但张蔚青的选择与同学有所不同,他报考了“护理教育专业”的研究生,“病人排斥我,曾让我一度不想干临床,但我也有犹豫,不甘心,我觉得是因为技术还不够好,才得不到病人信任,所以我需要深造。”多年后,张蔚青这样回忆。
震出来的“职业迷恋”
经历了悠长的考研,张蔚青考入四川大学华西医学院。第二年上临床,他意外发现,临床不再那么困难,病人的接受度在提高,他开始管床、管病人。
更大的转变出现在2008年。这年5月12日,汶川地震。在成都求学的张蔚青和老师一起进入余震不断的灾区,走访地震最严重的都江堰市、向峨乡,深入到每一家进行健康评估和宣教,帮助灾民解决现存或潜在的健康问题,包括灾后急慢性肠胃炎、创伤后应激障碍、高血压、关节炎等慢性病。
“当我站在一望无际的废墟前,看到死里逃生的人们凄惨的生活现状,才真正意识到,还有很多人需要帮助。而他们那种在大灾大难面前依旧积极乐观的心态深深震撼了我,我庆幸能作为一名护理人员为他们提供帮助,这坚定了我选择护理专业作为终身职业,也让我更深刻地体会到作为一名护理工作者所肩负的社会责任。”张蔚青说,这以后,才真正喜欢上了护理,甚至有些“迷恋”。
用科研推动护理学科
地震之后的两三年,他和老师多次深入灾区,调研灾后高血压、风湿性关节炎、肾移植等康复护理研究。也是因为地震中的这些课题研究经历,张蔚青发现,护理能帮助到患者的不只是在病房里、在医院里。
当时,华西医院肝移植病例庞大,肝移植患者术后回归家庭,但他们的康复护理需要继续,事实上,护理质量的好坏、怎么护理才能有效改善疾病发展,有许多待解的课题。这些课题,医生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做。但对患者来说意义非凡,这不仅关系到医疗费用的多少,更关系生命质量,减少避免二次伤害。张蔚青就和老师通过医院成立的肝友会做了不少研究。
如今,小小年纪的张蔚青已经以第一作者身份发表了学术论文7篇,其中国内核心期刊5篇,SCI论文2篇。“作为护理博士,不仅是临床技能要过硬,还得对疾病的理解、疾病的病程发展有预见力和综合判断力,并且能发现新问题,改进问题,这样护理学科才会不断向前发展。要知道,护理好坏与否,可能关系一两个患者;但护理方式的改进,可能惠及一批患者。”张蔚青说。
从“男护士”看社会的怪心态
章雅青 交大医学院护理学院院长
瑞金医院有一个男护士博士,不少人不理解。其实,现在社会上有一种怪心态,不仅对男护士,而是对整个护士行业。
临床上,我们常听到人们说,你是研究生啊,怎么当护士了?言语间透露着可惜。潜台词是:护士是低层次、低学历的工作。一转身,我们又在临床上听到这些,“你怎么不给我一针见血?”“为啥我问你这个药有什么用,你们准备怎么治疗,你答不上来?”大家对护士的要求还挺高:又要技术过硬,又要回答颇具专业性的医学问题。
这真是十分矛盾的心态。
现在,“知识型患者”越来越多,护理学科的发展某种程度上是为了对接人们日益增长的这种健康意识。遗憾的是,许多人没意识到这点,才会提出“护士还要博士?”这种疑问。
2011年,护理学成为一级学科,与医学并列。这是国际大势所趋,护理学早已脱离了简单的“打针、发药”行为。举个例子,我们学院有老师在做一项有关负压引流的研究。乳腺癌患者术后都需要负压引流,但什么压力效果最好?如何改善护理步骤,对创面愈合最好?平均治愈时间又将缩短多少?这些问题都等待护理人员去研究。对患者而言,这不仅意味着医疗费用减少,也意味着疾病的控制与预防。
这些年,国外“延续护理”概念诞生,移动医疗技术兴起,护理工作已经延伸到病人回家以后,研究出院后对病人的护理随访,对疾病发生、发展的改变作用,这都需要数据来说话,护理科研有许多待开垦的课题。
这期间,就需要男护士的加入。我比较反对在临床上一提到“男护士”,就说“力气大”,这低估了男性加入护理队伍的意义。男女的思维方式是不同的,“纯女性”的单一性别思维显然不利于护理学科的发展。
交大护理学院从2001年开始招收本科男护士,2003年更是“大手笔”地招了30个男生,占当年护理专业人数的1/3。
刚开始招收男护士,医学院也有些措手不及,闹了不少笑话。比如“穿戴隔离衣”这节课,现有服装都是小尺寸,人高马大的男护士都穿不上,只好临时去借医生的服装。
尽管有诸多不便,我们自己也经历了不少教学上的改变与调整,但让我们惊喜的是,男同学的领悟性很强,给学科注入了新活力。
这些年,护士就业力十分惊人。毕业生在大四的上学期,就基本找好了单位,男护士更是因为稀缺,很快就被各大医院“抢购一空”。
在国外,男护士占护士总人数的比例也不算高,不超过20%,但社会接受度高。我们医学院就有一名老师的儿子在美国当男护士。我们曾邀请他回国与我们的男同学交流美国的护理工作,男护士是什么状态。这给我们的学生有很大的鼓舞。从这点引申出来,就是社会支撑对护士从业者的意义。希望大家能给护士加油,尤其给男护士加油。
文汇报记者 唐闻佳 采访整理
数字中的上海男护士
上海目前有918名注册男护士,相对70000多名注册女护士,所占比例较小。从年龄与学历上看,除几家精神卫生中心,其他医院的男护士大多是80后,而且基本集中在大专、本科学历。从分布来看,除几家妇产科类的医院,上海大部分三级医院都有了男护士的身影。比如,华东医院20名、中山医院34名、儿科医院8名、上海儿童医学中心9名、东方肝胆医院11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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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少钱,就过多少钱的生活”
赵翔 主动学护理,以高考第一志愿报告医学院护理专业
清晨7点不到,“85后”大男孩赵翔会搭着父亲的车从航头镇的家出发,到瑞金医院上班。这更像是一对父子的默契约定,“你去照顾别人,我来照顾你”。
六年前的5月,赵翔填报高考志愿的紧张时刻,当教师的赵父把一叠护理专业的材料放在儿子面前,“如果你喜欢,这个职业挺好。”这名开明的父亲,意外地给儿子划定了未来的职业道路。
“服务员,换瓶!”
“别人都管你叫什么?”初见赵翔,记者对赵翔的自我身份认定很好奇。
“病人不叫我们医生或者护士,你听听——‘服务员,换瓶!’”说话间,大家呵呵笑了。
对患者不那么尊重的称呼毫不介意,要当好男护士,大概就要这个好心态。
2008年,以第一志愿考入交大医学院护理专业本科,赵翔的选择,刷新了人们总认为“男生都是从临床医学专业被调剂到护理专业”的观念。
初进交大医学院,可以想见赵翔的风光。交大医学院男子200米冠军,羽毛球、游泳等样样擅长,在以女生为主的护理学院,这个长相白净、总把笑容挂在脸上的“运动明星”无疑为自己的学院在医学院里扳回了许多“颜面”。
巧合的是,这个“运动机能”在医院里获得了另一番用武之地。
瑞金医院急诊抢救室,上海最繁忙的抢救室之一。这里是医院里真正24小时“不打烊”的地方,也是赵翔的工作重镇。快速在人群中穿行,搬运病人、调试病人急需的仪器、插管、扎针、配合医生开展抢救……对这里的护理人员而言,工作讲究的是速度,速度,还是速度。因为这里聚集着最危重的病人,分秒之间,可能就是生死之别。
当然更多时候,即便抢救及时,生离死别依然无法避免。
“我们一个班头12小时,有时一个班头就要送走4、5个病人。”赵翔说,真正接触临床,体会生离死别时的震撼,被护理工作一下子吸引住了。
还得学会与医生沟通
大厅,救护车送来得患者到达瑞金医院抢救室的第一站。从救护车上抬下来的病人将在这里接受最初的检查、判断,第一步治疗,以维持他们的生命。
因病人太多,进不了抢救室的病人也只能在大厅“加床”,家属索性跟着“安营扎寨”。这样一来,大厅总是弥漫着各种难以言状的气味,饭菜味、泡面味,以及各种人体排泄物、呕吐物的味道。护士们把这里称作“小菜场”。
赵翔的工作地点除了抢救室,就是在“小菜场”里穿街走巷,每走过一个家庭,似乎都有一段故事。
因为空间不够,医护人员得跪在狭窄的地上抢救病人,这时许多病人会配合地拆掉些“违章建筑”。但也有时,病人因醉酒车祸被送进来,护士们免不了被醉汉“误扇耳光”……患者都是在自己最糟糕的时刻进入抢救室,这里也成为医院的“矛盾高发地”。
赵翔的“患者投诉率”不高,他的“心经”是:不仅要跟患者沟通,还得会跟医生沟通。“理论上什么科室开了检查,我们就可以去扎针抽血,但患者肯定不乐意——刚扎完了,怎么又来了?这就需要我们耳听八方,去跟医生沟通,把重复检查尽可能归并着做,减少患者痛苦。”
一年的抢救室工作初体验,赵翔的体会是“人累,心更累。”
被小心呵护的“少数派”
对于这个“稀缺资源”的心情变化,医院丝毫不敢怠慢,定期谈话、了解思想动态。事实上,这种“关爱”始于毕业季。
一直以来,护士都十分紧缺,本科男护士更是“香饽饽”。2012年,赵翔毕业那年,他就投了2份简历,瑞金医院先给答复,他就去报到了。
这年,瑞金医院招了3名男护士,他和另一个男生进入了抢救室,还有一个男生去了手术室。重症监护室、抢救室、手术室,是不少医院给男生特定的职业方向。这些要求动手能力、反应能力的岗位,被认为更适合男护士发展。抢救室护士长沈锦如则悄悄告诉记者,这也是为了减少男护士在普通护理中与患者接触带来的尴尬。
在这方面,赵翔的好心态异于常人。他告诉记者一年后打算考瑞金临床医学院的护理专业硕士研究生,“感觉知识不够用,得继续深造”。
谈及并不算高的工资,婚恋的压力,小伙子似乎早有打算,“有多少钱,就过多少钱的生活。”
差点辞职,一场地震留住了他
王修安 岳阳医院首批男护士,今年工作第十个年头
尽管是“80后”,但王修安算是医院里的“老护士”,作为岳阳医院招收的第一批男护士,今年是工作的第十个年头。但曾经,他一心离开。
安家上海心满意足
2005年5月,临近毕业,操着一张郑州大学护理专业毕业证的王修安和几个男同学买了火车票冲到上海,寻找“最后的机会”。他们在河南当地都没有找到专业对口的工作。
由于招聘季早就过去了,他和同学采用最原始的求职方式——“上门投简历”。在跑遍大半个上海后,他终于等来了聘书,成为岳阳医院招收的首批男护士,进入手术室工作。
彼时的王修安拿着1000多元的月工资,租房压力大,但能安家上海,找到对口的工作,令他心满意足。
工作三年后想“逃离”
岳阳医院的手术室护士不定科,王修安从骨科、脑外科一个个轮过来,半年换一个科室,刚熟悉业务,就得离开。医院这样的设计是考虑到夜间急诊时,手术室值班护士得任何手术都能跟。
这促成了王修安疯狂学习的最初几年。起初,医生对这个冒出来的男护士有异议,穿线、缝针不利索,笨手笨脚。王修安开始在业余时间下功夫,琢磨医生的个性与手术“路数”,学会熟练操作手术室器械。
熬到第三年,他成了“老资格”护士了,但此时的他却萌生去意。“当护士工作太辛苦,社会还不理解,感觉男的当护士好像不正常一样。”彼时,和王修安一起来上海的男同学相继转投医疗器械公司,当上了“医药代表”。
这是许多护士跳槽的目的地。王修安的“新东家”也是一家医疗器械公司。这年4月底,他提交辞呈。
孩子会不会被嘲笑?
2008年5月12日,星期一,王修安在医院工作的最后一周。结果,这天地震了。医院紧急召开“动员大会”。
“去四川参与医疗救援,你们随时待命,行不行?”“行!”王修安没多想,“从小只晓得唐山大地震,汶川地震比唐山还厉害,就希望去帮帮忙。”
5月19日,是王修安去新公司报到的日子,可前一天,他搭上了飞往成都的班机。与他一道前往的岳阳医院医疗队共有5人,1名麻醉师、1名骨科医生、2个男护士。
这是一支十分精干的骨科手术团队。紧接着的三周,是没日没夜的手术。“当时余震不断,无影灯都在晃,但手术不能停。我们两个男护士轮流吃饭,医生更辛苦,没人替换,一台手术往往就是10多个小时。现在想来,真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回到上海的王修安,留在了医院,一晃就是6年。
如今,王修安结婚、生子。对“男护士”这个职业,他又有了新犹豫。“即便太太接受我,孩子呢?今后去幼儿园,老师问,你爸爸是干什么的?如果说是护士,会被其他孩子嘲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