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震文、张弛夫妇在创作中
同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海派绘画名家,乐震文、张弛夫妇在多年的艺术实践中,以从不满足的探索精神来回应时代提出的新课题,呈现出各开生面的艺术面目。近日,这对艺术伉俪首次北京办展,“山河回声——乐震文张弛作品展”将于北京中国国家画院美术馆启幕,将海上艺坛的佳话进一步传扬。
“山河回声”的主题,指向了这个展览的不凡意义。在艺术评论家尚辉看来,乐震文、张弛的山水画并不是传统意义上卧游逍遥的文人山水画,而是以山水建构现代人文精神内涵的国家史诗叙事。可以说,他们是用崭新的笔墨语言恰到好处地将自己对时代变化的内心感受化为笔底精彩的千山万水。
乐震文《黄土梁峁开新天》
办展不愿重复,捧出诚意满满的新作
近年来,乐震文、张弛伉俪举办的展览数量不少,几乎无一例外予人眼前一亮的观感。每一次办展,他们都不愿重复过往,执意带着诚意满满的系列新作与观众见面:在2020年宝龙美术馆的“琴瑟和鸣”展上,是南极系列;在2021年苏州图书馆的“但替‘山河’添锦绣”展上,是红色题材系列尤其陕北延川写生;在2022年八号桥艺术空间的“缘起苏州河”展上,是苏州河景观系列。
张弛《冰境》
在这次“山河回声”展中,新作比例超过八成。并且,这一次的很多新作,乐震文、张弛是分头创作的,不一样的灵感源泉,迸发出一样的精彩。
《直上浮云》,高3.3米、宽11米的一幅巨作,是乐震文此次最引人注目的新作。画长城,敢于以红色作为主色调,需要不凡的魄力,更需要胸有成竹的技巧作为支撑。尽管此前没少用红色画过山水,这幅画对于红的用色却格外滋润、厚重,已然突破艺术家此前多以青绿、浅绛为主的山水画格局。时隔40多年,乐震文再登长城,百感交集。在这幅画中,与其说是画长城,不如说是在画自己喷薄而出的满腔豪情,乐震文坦言创作过程中“跟着长城的走势画,越画越来劲”。画中,蜿蜒曲折、盘亘于群山之间的长城,如巨龙一般,俨然中华脊梁。若隐若现漫过群山的浮云,中和了长城与山峦的红色调,也为画面增加了灵动感与韵律感。画面前景遒劲有力如点睛之笔的松枝,来自此次重游长城的新发现。长城脚下,他第一次到访了潭柘寺。据说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这是一座有着1700年历史的皇家寺庙。寺院里遍植古松柏,盘根错节的松枝甚为奇妙,给了乐震文莫大的灵感。在业内看来,这样的画早已超越传统文人画的淡烟轻岚、缥缈冷逸,体现了现代性视觉的崭新创造。
乐震文《直上浮云》
几乎纯以墨色变化呈现的七条屏《云壑听泉》,总计高2.32米、宽7.42米,是张弛此次带来的新作之一,以云霭为画面主角而展现重峦叠嶂、巨岩深壑。令人意外的是,体量惊人、极显细微描绘与刻画能力的这幅作品,其缘起竟然是一张随手给学生画的示范作品。疫情期间,看到学生对于没法外出写生感到焦虑,又苦恼于上海没什么山可供观察,张弛灵机一动支了一招:不妨就观察身边的小景例如树皮,小小的树皮可不就似微缩的山峦,能够找到诸多与山体相似的结构。她甚至亲自示范,一笔一划画下自己如何从树皮中感受到的山石变化。《云壑听泉》正来自这般对于树皮观察的妙悟,倒立而来的披纷树枝构筑起山体的结构,树皮纹路肌理则启发了画面中的山体皴法和质感。起初,张弛画下的仅仅是中间一条屏,特意用了浓重的焦墨,渐渐试着延伸画面,左右补景,越画越多,画出云雾缭绕的虚实之变,最终以七条屏的壮阔形成了整体的节奏感。张弛感叹道,大自然其实万物相通。多观察自然,定然会有惊喜的发现。重要的是与自然对话,吸收自然宇宙之中的气息,然后在画面中自然而然地化用。这样的画被认为脱离对自然山水的写照,俨然将艺术家感悟的时代精神在偌大画面上纵横挥写,主观臆造。
张弛《云壑听泉》
未必自觉探索,始终走在创新的路上
对于绘画这件事,乐震文与张弛坦言未必有自觉探索、创新的意识,事实却是,他们一次次用中国传统笔墨创造着惊喜。
中国传统山水画存在着诸多程式与限制,这对艺术伉俪在实践中不断丰富、拓宽中国笔墨的表现范畴,证明没有什么景观是不可以用中国笔墨表现的,并且牢牢“锁”住中国画的韵味与意境。例如,他们赤心寻源,画梁家河、黄土地、大别山等红色足迹,让笔墨荡涤着的精神力量;他们将目光敏锐投向现代景观,画“一江一河”、标志性新貌,为城市留影,替历史存档;他们于冰封之地用心感受静穆的伟力,画南极以及南极的生灵,传递对于人类与自然相处法则的思考……
乐震文《云深不知处》
回望山水画创作历程,乐震文坦言自己的画风发生了六次变化。例如,早年旅居日本期间,他的画有种空灵的禅意;回到上海,有过一度较为写实的探索。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其标志性“乐式山水”的形成,以富有现代形式感的画面构成,建立起鲜明的辨识度。对于现代形式的讲究,一不留神会导致对传统笔墨的简单运用,让视觉形式带来的强烈观感冲淡中国画对意境的追求。尚辉却指出,乐震文山水画的这种视觉结构探求最重要的面貌或价值,在于他始终围绕“笔墨”与“意境”这两个传统中国画的特征来展开。新展上的一大批新作则又让人们看到,这一次,乐震文有意忘掉技法,忘掉构成,在笔墨中回归自然,更加率性,更加自我,也更加透彻。
乐震文也画花鸟,不是一时兴起,亦将思考融入画面。传统中国画中,花鸟多以折枝的方式出现,入画的是孤零零的局部,而他是把花鸟当山水来画,将花鸟置于山林等广阔的大自然,与周围的环境发生关联。以空间作为创作与描绘的视觉立点,正是乐震文视觉呈现最重要的线索之一。他认为笔墨当然重要,但服从于空间的笔墨才更有生命力。
乐震文《又是一年荷塘色》
山水画历经千余年发展,乐震文说,尽管每一代人都以为画不过前辈,但它依然在向前发展。绘画过程中有很多偶然的切入推着你往前,有时技法启发了你,有时景色启发了你。他指出,同样一座黄山天都峰,因阴晴风雨、春夏秋冬、人文状态而在每个时刻都不一样,带给每个人的体悟也都不一样。“山水画的奇妙就在于此,掌握好人与自然的关系,会发现很多前人没有的经验,再去琢磨如何用自己的笔墨去表现这样的经验。每提取一点点变化,我都感到兴奋。这样一种状态也促使我在创作时,不走回头路。”
张弛《夏古港》
张弛为山水画注入的新鲜感,很大程度来自动感与光晕。这是传统山水画不曾或较少被运用的视觉因子,意味着强化墨与色在视觉呈现上的审美地位,她却又以对于笔与墨、笔与色的不断重新整合,非但没有降低用笔的表现性,反倒“大写”着空灵静谧的意境,创造出予人无尽美感的理想世界的境界。例如,2003年前后,以海浪撞礁、瀑布击石为题材的水墨系列,她通过光的设计来改变画面黑白关系的视觉特征;在2019年的南极冰川系列,光源被她重新设计而降低画面视线,通过浅蓝、靛蓝、淡绿制造出想象中的色调,让画面超越冰川单一白色。
张弛《云起叠嶂》
都市题材上,张弛的创作则尽显取材上的不拘一格。花费十年心血绘制的《海上揽胜·七十长卷》,已成城市山水题材代表作,以中国绘画传统的长卷形制描摹当代上海百余处精彩的城市地标性景观,呈现出一座城市内在的气质和精神。苏州河岸线贯通开放没多久,张弛第一时间创作了一组《苏州河八景》,用笔墨一一聚焦世界会客厅、樱花谷、蝴蝶湾、九子公园、洛克篮球公园等沿岸标志性新景,彰显出传统国画与时俱进的生命力。
张弛《海上揽胜》局部
搜尽奇峰打草稿,让自然催化灵感
艺术创作过程中,若说乐震文、张弛有什么未曾改变的,那便是写生的习惯。这对艺术伉俪均以山水画见长,深知中国山水画需要表现独特的人与自然的关系。而体悟这样一种关系,写生是一条捷径;要创造有中国传统和时代特征的新艺术,自然本身是最好的催化剂。近年来,乐震文、张弛携手走遍万水千山,足迹甚至远至南极。
走向广阔的大自然,搜尽奇峰打草稿,背后其实凝结着很多看不见的门道,甚至是苦功。
乐震文《熏风入座来》
乐震文指出,国画写生不仅如西画般观察外界、摹写轮廓,更是以中国特有的笔墨来造型;不是将从前学到的技法用以还给自然、画自然,而是通过自然界提取从前学到的种种,在毛笔落下的轻重缓急中慢慢形成自己的东西。多少国画名家都是通过写生找到属于自己的技法。傅抱石一生中有过包括1960年两万三千里旅行写生等多次重要的写生实践,用散锋乱笔表现山石的结构,炼就独特的“抱石皴”。李可染山水画的成就,很大程度上也是通过写生产生的。“这是一条永远走不完的路。”乐震文说。
张弛《清音》
张弛坦言对于写生过程中与自然交融的很多瞬间,自己都记忆犹新,有时辛苦与惊喜并存,危险与收获并行。20多年前,有次去宫崎骏《幽灵公主》灵感地——日本屋久岛写生,正值梅雨季节,雨急风骤的情形不亚于刮台风。当看到如白龙一般从天而降的瀑布,水流呈现出沉甸甸的体积感,迥然有别于以往常见的瀑布,张弛激动极了。她不禁从车中冲出,凑近来看,还趁着雨停的片刻,赶忙画下一张速写。后来才发现,自己全身早已湿透,穿了雨鞋,鞋里也灌满了水。她的作品《清音》《飞流直下》,灵感显然来源于这次写生。也有一年,张弛在黄山的西海大峡谷上上下下,只为追着瀑布云写生,这对于体力、脑力、笔力是多重考验,然而在那一刻,她记得的只有从眼前传递至心底的兴奋,全然忘了疲累。“身处大自然,尽情感受其中的气息,它自会带给你很多信息和灵感。”张弛说。
对于乐震文、张弛来说,写生的意义不仅仅在于观看自然或者对景描摹,更重要的,是在写生的过程中,通过自然回观自己,获得对人生的体验和感悟。而他们各自的艺术成就,也正是脚踏泥土,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又以达观的人生态度为画面注入性情。
乐震文、张弛在太行山写生
和而不同的比翼齐飞,为海派画坛添彩
艺术伉俪,默契自不待言。乐震文与张弛又均以中国山水画见长,也时常携手外出写生,共享灵感,一起同台办展,琴瑟和鸣。他们的画,难免被想当然地认为“大同小异”,甚至“夫唱妇随”。这样的刻板印象,对于这两位优秀的艺术家来说,显然有失公允。
1977年乐震文、张弛第一次去黄山写生
乐震文与张弛的绘画创作历程,几与改革开放进程同步,在这一代艺术家中颇有代表性。一方面,国画创作绕不开传统这座大山。尤其是在1970年代末,这两位艺术家有幸偶然深入中国传统经典绘画的宝库。当时,乐震文、张弛同在上海市工艺品进出口公司的绘画组工作,其中一项重要任务便是临摹存放在公司里的中国传统名画,从张大千、吴湖帆一直临到王翚、文徵明,然后通过公司销售到日本、中国港台等地,目的是为国家创收外汇。与传统心手相接的这段经历持续了三年,不仅是一份为国争光的工作,更成为一个不可多得的学习机会,给了他们日后创作深厚的滋养。当然,相比包括乐震文在内的绝大多数艺术家,张弛的绘画还多了家学渊源,她的父亲是知名山水画家张大昕。另一方面,创新国画需要打开眼界。上世纪80年代,乐震文、张弛又曾东渡日本,渐次领略诸多优秀的近现代日本画家之作和西方绘画大师的佳作,得以生成更为宽广的艺术视野,也令他们对自己的艺术创作有了新的体认。最终,他们学习经典,又走出了经典,完成艺术创作的转型。
乐震文《闲向花房摘莲子》
日后这对艺术伉俪的山水画面貌,非但没有趋同,还各有所长,可谓将两人的个性发挥得淋漓精致,求同存异,和而不同。就连一同写生,两人也偏爱各寻各的“取景框”。
乐震文为人踏实,他的创作被认为如苦行僧般,有种坚持不懈的倔劲,其勤于思考则为画面注入理性色彩。他的“乐式山水”即来源于对于传统笔墨语言的重新整合:技法上借鉴传统青绿山水样式,以“构成”取代构图,重组自然形态、色彩、大小和空间,有条理、有规律、有反复地配置演绎节奏的变化,进而形成出人意表的奇妙境界。对于画面中的很多细节,乐震文也有着自己的讲究。例如,他画云,不仅把它当成简单处理的留白,而是注重画出云的体积感、厚薄感、透视感,让留白产生不一样的存在感:晴时的云,边缘性很硬;天阴的云,有时像棉花;笼着山头的薄云,则透出若隐若现之感……
乐震文《身远宿云端》
张弛思维跳跃,她的创作偏重于感悟,常常迸发奇思妙想。很多时候,她喜欢将自己放空,任笔墨在一种无意识状态下起落、渲染、自由生发,听凭心灵的感召。虚实相生间透出“画外有意,意外有妙”的境界,是其画作的鲜明特色。《云水谣》系列尤为典型,将山、水、风、云、雾化为象征性的诗意,对生命的独特感悟。
和而不同的比翼齐飞,让艺术在山河中与古人对话,与自然对话,也在观众心中响起铿锵回声。
张弛《云水谣》
作者:范昕
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部分出现在此次北京展
编辑:郭超豪
责任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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