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雷平与何曦,同为祖籍浙江的上海人,内心都有着“山”与“水”的情怀。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大江大海与海中礁石的元素,作为此次双个展的主题。礁石也是“海上山”,“东临碣石,以观沧海”,这首《观沧海》,犹如此次双个展的亘古序诗,在苍茫平淡的开篇中,凝聚起千钧之力。犹如他们的个性,表面波澜不惊,而内心潜流暗涌,左奔右突,终至浩浩而汤汤。
张雷平的海礁:
一种“气的乐章”,以别样的构成与光影构筑中国画的现代性
2022年汹涌而来的疫情,让人和人之间保持静默而疏离的状态,就像海里的一座座孤岛。张雷平一个人待在画室,生活和创作融为一体。艰难困厄之时,也许更催人内省,激发内心深处的力量与光芒。海礁系列作品就在这段时间里应运而生,表达了她对自然、人生和现状的反思。
张雷平出生在浙江的海边,随处可见独立的礁石小岛,伴随着大海的波涛。后来游历美国、东欧、中国的青岛与台南……所到之处,但凡有海浪的地方,礁石都会在有意无意间入眼入心。她喜欢礁石的素朴、纯粹、坚韧,认为海礁就是海里的山,苍茫粗砺,直面风雨,没有树木花草的陪伴,别有一种独立不拘的坚忍和倔强。就像风雨兼程的人生之旅,旁逸斜出的棱角被无数风沙和海浪冲刷磨砺,也会变得温和圆润,而风骨内藏。最终呈现出来的礁石系列作品,在沉默中自有喷薄的力量。中国画传统构图结聚离散、回转分合的取势被灵活运用到极致,又植入西方绘画的光影、构成与形式感,更沉淀着传统水墨的优雅气韵,笔下是一以贯之的浩荡与澎湃。
海礁系列大部分是水墨的,所谓运墨而五色具,有种素以为绚的质朴力量。一部分海礁伴随烟波浩渺、草木丛生,黑白的画卷上,有不俗的光影明灭与起伏的心迹流动,似乎听得到浊浪排空的声响。一部分则是纯粹的海礁,那有着独特代表性的金石书法线条,组合出单纯而富有节奏感的现代审美意趣,也是她阔达胸襟的折射。张雷平喜欢交响乐,体会到那种真气贯通的声韵节奏与书画运笔如出一辙,都可谓是一种“气的乐章”。她正是以气运笔,经营内心的意象与图式,并以别样的构成与光影构筑中国画的现代性,从而气质俱胜。
张雷平笔下的海礁
还有一部分作品是用色的。张雷平说海礁也是有表情的,无论是在烈日骄阳之下、落日熔金之际、或月上中天之时,她都用自己印象或想象中的色调去表达,借以赞扬海礁不媚不俗的气质和斑驳多姿的容颜。这一系列整体色调醇厚而深远,才情挥洒,展开一派磅礴浩然之人生畅想。其单纯又丰富的水墨线条与蕴藉丰厚的色调掘开一种荒疏苍凉而雄浑博大之境,从而与精致文雅的上海文化拉开距离,传达出一种声情并茂的浪漫与激情,似乎听得见风浪排空的巨大声响,那是海派文化的另一种阔远回声。
内心丰富壮阔的张雷平,大学期间曾醉心于印象派强烈的色彩与光影,凭“直觉”作画。而中国画优秀传统中的生动气韵与阔大气象也令她沉迷,因而从吴昌硕的大写意花卉与堂皇朴茂的石鼓文入手,从而异军突起、别开生面。画面上那看似乱头粗服般的线条,自有一种内在的金石力量与神采,显得坚韧奇崛而气象峥嵘。
山水质有而趣灵,与画家总有夙缘。海礁系列,追根溯源,或许就在于一脉相承的“山水”情结。比起大山大水,深信万物有灵的张雷平,更喜欢那些无名无姓的所在。她常记起大学毕业后在吴江军垦农场劳动的场景。站在八百里太湖边,那广袤寂寥的湖面和接天而去的芦苇丛,自有一种浩瀚的诗意。后来北上山东东营,又在黄河入海口的湿地观察芦苇的生态。在她眼中,水边的芦花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就像手中的毛笔,蘸了水墨,便柔软而有力,在纸上游刃有余,无往而不胜,也像岁月磨砺过的自己。她笔下的芦花,以飞扬纵横的笔致映射出辽阔的激情与肝胆澄澈的心怀。将弱小的寻常风物点染出如此恢弘开阔的大气象,正可以映见张雷平汪洋恣肆的笔力与胸襟,也是她写给新时代的交响诗。
张雷平也爱山,爱脚踏实地行走在大地上的感觉。把笔触伸向无名的苍山峻岭的她,关注的不是突发的奇迹,而是漫漫时间的痕迹与日常生活的累积。西部意象是她一见倾心的,美国西部巨岩断层的大峡谷,晋陕黄土地上的塬墚峁坪,云滇之际宛若天开的梯田,铭刻藏地气质的屋脊、老墙与窗棂、原驰蜡象般的雪域高原、太行山深处无名的山峰,都让她欢喜赞叹。画面上笔走龙蛇般的巨大山体似乎也带着海潮般的动势,有如一气贯通的生命之流,妙在“似与不似之间”。
她说人到一定年龄,喜欢重复自己,这是一种惰性。直面当下的艺术家要开启新的艺术实践,在不常走的路上,可能会遇见更好的风景。她始终勉力突破中国画所表现的内容局限,无论之前的芦花、山田、老墙、或荒山野水,还是最近的海礁系列作品,张雷平总在挖掘感动自己的事物,写其质,传其神,建立自己独特的绘画方式,以“大写”的笔意赋予作品宏大开阔的审美品格与脱略形似的当代气质,以此和传统文人画拉开距离,并表达自己对于浩瀚尘世的思考和追问。
她说:一个画家,永远面对着一张白纸。就像天开图画即江山,每一天都要有全新的书写。
何曦的山·水:
凝固海浪的瞬间,完成内心视像的自传,更是人类命运的追问
何曦与张雷平一样,每天像记日记一般自得其乐地投入每一张作品。他们的作品直面当下与现实,在现代性之中蕴含的传统功力与在传统笔墨中弥散的现代精神,是他们作品的共通点,也是当代文化的重要表征。同样不按常理出牌,相较之下,张雷平是激情的、挥洒的,而何曦是理智的、控制的;张雷平是笔笔生发的,何曦是胸有成竹的;张雷平抽象地表达情绪,而何曦具象地表达思想。
何曦此次的新作是扑面而来的《山·水》系列,又寂静又磅礴。在此之前,他画过一组转身离去的《你看得见的远方》系列,由各种背影组成,直面远方的空寂与虚幻。动静之间,两组作品气贯神连,遥相呼应。背离人群、逆流而上的何曦,喜欢自己跟自己死磕,不从众,不讨好,不重复自己。他沉默而固执地以一己之力,以最深厚的传统笔墨改变了花鸟画的观念和图示,使之成为思想与精神的载体。甚至他的创作不需要世俗意义上的“题材”,一切事物都是他的题材,是他达到自由的手段。
2020年以来,何曦开始更为关注物外的价值与生命,表达寂灭与期冀,空无与圆满,展示永恒的流逝与无边的爱。疫情之前,何曦在日本鸭川,遭逢百年不遇的台风。深夜的大海边,他看到白浪一路咆哮,自黑夜中滚滚而来,内心无比震撼。
《山·水》系列应运而生。一开始,画面还是冷静而有节制的。他用非常传统的山水画技法表现出海浪瞬间凝固的庄严与巍峨。在画面局部,随处可见董巨、范宽、元四家的影子。何曦用画山的笔法来描绘海浪,流动为水,凝固成山,写意与工笔并举,墨法与皴法俱全。他画画不打稿子,不在意写意与工笔之分,常常在两者之间自由切换。他更不喜欢三矾九染,不希望工艺的效果多于性情,每一笔都是肯定写去。
何曦笔下的海浪
大尺幅的《山·水》随之呼啸而至,颇具大场面的电影镜头感。既有奔腾咆哮的冲击力,又有静如处子的宁寂;既凝聚,又飞散,既纷繁,又简约;仿佛时光在此间停驻,又仿佛下一秒就重新席卷而来。有些线条与皴点层层加密,对之如行夜山。黑色则层层加厚,却依然透着鲜活的呼吸。这一系列画到后来,越来越更贴近自己的内心,似乎是不假思索喷薄而出的。在定格的咆哮中,自有一种向着远方的雷霆万钧的力量和期许。画家亦借此完成了内心视像的自传,更是人类命运的追问。
对何曦来说,每一次向着极限的突破都是一种绝处逢生的实验。《2022.2.24》是《山·水》系列中比较特别的一张:既历史,又当代,阔笔直扫的翅羽、中锋圈点飞扬突跳的水花以及皴法纵横的海面形成有意味的对比。写实形象的写意用笔折射出画家隐忍的激情。苍鹰翅羽以及水波白浪的各种表现,有着传统山水的皴法和点苔,又带着现代构成的味道。何曦不再纠结于各种技法,更无意于中西融合,却在日复一日的思考与挥写中突破了中西绘画表现的界限,一如长久束缚中突然打通任督二脉,重获内心的大自由。
除了静态的画面,何曦还擅长运用流动的影像或多元的装置语言来表达自己。本次展馆内有一根立柱,何曦巧妙设计成巨大的海浪标本瓶的模样,来承载他奔腾如海的笔墨与永恒的少年心性,正像我之前写给他词作里的那句:“倾三江五湖,尽写心篇。远溯流光万里,俯仰间,依旧少年。”
何曦与张雷平用最纯粹巧妙的水墨语言,或优雅而不失冷酷,或浑茫而不失激情地消解了中国画的传统架构和意境,将传统命题做出了现代演绎,海上画派就此重现一种久违的大江大河般的气度与魄力,那是面向世界的煌煌中国气派。
作者:胡建君(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副教授、博士生导师)
编辑:范昕
策划:范昕
责任编辑:邢晓芳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