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每逢春节,中文社交网络上会风靡“返乡体”,诸如《一位博士生的返乡笔记》《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这样的爆款文章引发现象级的公共讨论。同样是反思知识分子在精神层面对乡村景观的认知,为何“返乡体”大多局限于情绪的制造和发泄,而高子文编剧的《故乡》却成为一部真正具有突破感和原创性的“喜剧”?
由高子文编剧、南京大学艺术硕士剧团演出的《故乡》本周五、六将在上海YOUNG剧场演出。这部作品从2019年12月31日南京大学恩玲剧场的首演版本,到2021年6月阿那亚戏剧节的版本、7月苏州湾大剧院的版本,不仅舞台形式和表演风格完全不同,而且经历了从悲剧到喜剧的重大转变。每一次演出,创作者好像是和观众一起,重新打量剧中的人物和他们的生活,提出新的问题。这个不断生成的过程,是《故乡》特别有价值的地方,它不仅反映了创作者自身的诘问、怀疑和反思,实际上,从悲剧到喜剧的转变,似乎也是知识分子身份和境遇变迁的写照:曾经的启蒙者,终于成了失败者。
因为即将到来的爷爷的葬礼,三十岁的博士生李新和大四毕业生李菲菲回到故乡,一个江南的小乡镇。在见到家人之前,堂兄李承带他们参观了新落成的“李氏宗祠”:罗马柱配中式横梁,顶部四周是二十四孝图,中间是茅台酒瓶上的飞天图案,玻璃展柜里陈列着据说是“清代手抄本”的李氏族谱,还有一块号称乾隆御题李氏祖训“永世克孝,敬明其德”的碑。“李氏宗祠”对面有一座安放骨灰的七层灵修宝塔,骨灰盒排列得挨挨挤挤,密密麻麻,“跟个蜜蜂窝似的”。这个投资千万的项目由乡镇企业家胡向军承包,据说是为几十年前烧毁祠堂的父亲赎罪,不过它并不是免费的。对于爷爷的下葬方式,李新的父辈们各怀心思,因为这牵涉面子和钱:李氏宗族曾经的族长身份,似乎必须通过这座新修的“李氏宗祠”再次确认,然而下葬生态墓只需五千,将骨灰放在灵修塔却要五万。
《故乡》的几个版本都没有在舞台上再现这座“辉煌的祠堂”,有意思的是,仅凭描述,观众似乎都感到会心,这个古今并置、中西杂糅,以传统文化为表象,由金钱逻辑贯穿其中的拼贴式建筑,真是一个非常具有时代特色的乡村景观了。
在知识分子心中和笔下,乡村曾经具有某种一致性,它或者作为一种与现代都市文明对立的理想化生活,是知识分子寄托乡愁的地方;或者作为一个积弊丛生的象征,是知识分子教育和改造的对象。现在,这种静态的一致性被动态的断裂、拼贴、杂糅、叠加取代了。童年时爬过的水塔已经拆了,取代它的是工商银行,戳田鸡的竹林也消失了,现在建成了六条道的大马路,农民们穿上了化工厂的工作服,一个世纪的更新迭代凝固成“李氏宗祠”这样奇异甚至怪诞的景观。当李承还在为“时代进步”发表热情演讲时,李新终于忍不住打断堂兄的滔滔不绝:“这么个东西,你把它叫‘祠堂’,我觉得叫一个‘建筑’,都很勉强。”
返乡的知识分子对乡村景观感到陌生和惊异,并运用他们熟悉的话语和价值体系进行批判,是一种渊源有自的书写传统。前些年每到春节,中文媒体上就风靡一种被称为“返乡体”的文章,代表作有《一位博士生的返乡笔记》《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等等,不管是阅读量还是引发的公共讨论,都堪称现象级。这些文章共同的倾向是暴露和批评乡村问题,其中颇有与“李氏宗祠”相似的景观。关怀家乡固然出于良善的动机,暴露问题也具有道义的正当性,然而这种书写方式却多少显得尴尬。知识分子和故乡,无论现实中是否纠缠不清血肉难分,落到纸上,始终要保持一份主客体分离的体面。好像他们不是以肉身返乡,而是派出了一双洞察真相的眼睛,试图在静观默察中获得一种客观性。在将乡村客体化和他者化的过程中,他们在场又不在场,短暂地停留,浮光掠影地记录,干干净净地停留在安全舒适的区域,好像隔着车窗的游客,假设自己拥有凝视景观的权力。而游客和景观之间,始终只有一种虚构的关系。
高子文写出《故乡》的前身《李氏宗祠》是在2014年,那时候的李新多少有点像后来“返乡体”文章中自负理性、自居公正的评论者。看到曾经烧毁祠堂、破除四旧的时代弄潮儿,摇身一变,又成了重建祠堂、复兴传统的时代弄潮儿,他愤怒,他批评,他说的好像都不错,可就是不讨人喜欢。
然而《故乡》最终发展成了完全不同的一个故事。李新不再是故乡的旁观者和评论者,而是肉身参与其中的行动者。李氏宗祠和灵修宝塔只为他提供了一个返乡的契机,《故乡》的核心不是关于返乡,不是乡村的景观,而是关于一次有预谋的逃离。为了逃离故乡,李新不再体面,他袒露自己的欲望和痛苦,和已经注定失败的底色。在这个充满失败者的故事里,乡村里的众生相,那些“善良,但是软弱”的人们,固然写得生动鲜明,但并非没有舞台先例,只有投射了知识分子自省与自嘲的失败者李新,也许才是高子文真正的独创。
李新和李菲菲甚至在踏上故土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更远地逃离的准备。缺乏方向、不计后果的逃离令人吃惊。如果回顾二十世纪以来知识分子与乡村的关系,可以发现曾有微妙的移动:知识分子由“启蒙者”逐渐转变为“受教育者”。五四时期的主调是“到农村去,到民间去”,它将农民的解放与整个民族的解放联系起来,并认为知识分子对此负有启蒙的责任。到了1940年代,在全民族的大流亡中,大批的知识分子涌向以延安为中心的根据地,走向农村,出现了更大规模的知识分子下乡运动,“启蒙”主题逐渐被替换为“改造”主题。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即是“改造”主题的延续,知识分子是作为受教育者的身份进入“广阔天地”的。
现在,逃离者李新代表了另一种知识分子与乡村的关系。为了追求更好的学习、工作和生活条件而离开故乡,本是被普遍接受和鼓励的选择,然而李新却是以潦倒的姿态登场的,他三十岁了,毕业无望,恋爱无果,经济不独立,连穿着都不合时宜。和“返乡体”中那些多少能为故乡亲人提供经济支持的知识分子不同,李新是来向父母借钱的,而且是以签订合同的方式,借到钱,抓住出国学习的机会,从此彻底逃离故乡:“我是穷人啊!穷人,天然地,在物质上,在时间上,就被剥夺了公平竞争的权利。”也许正是因为实现阶层跃迁的困难,才使李新要用一种不近人情的、决绝的姿态斩断来路,妄图成为一个无根的自由的个体。
李新看到亲人“善良,但是软弱”,看到故乡生活的无意义,却已经丧失了启蒙的野心,仅仅恐惧于被故乡吞噬。然而他的故乡并没有显著的恶,没有提供使年轻人非逃离不可的理由:不得不另谋生计的贫困,或者以暴力形式展现的愚昧。他的亲人们都是善良的,为他好的,他的父亲面对他,始终带有小心翼翼的神气。这使李新的逃离必须背负沉重的道德压力,他确实长成了一个自私冷漠的人,他试图将亲情化约为一纸合同的做法堪称冷血,但这可能是因为,在这个小乡镇的令人窒息的氛围里,成为自己和做一个好人,本身是不可兼得的。
全剧的结尾,借到钱的李新欣喜地和故乡告别,而他的堂妹李菲菲却在亲情的胁迫下,将要待在家里招女婿,李新的反应是:“我从美国给你寄明信片。”每次听到这句台词我都悚然而惊,这真是极其无情,也极其可笑了。但也许只有这样的无情,才有可能逃离故乡,否则,一不留神,稍有心软,就会像李菲菲那样自投罗网。可笑则是,仅仅逃离就已耗尽他全部力气,再也无法兼顾他人。
李新的失败不仅在于他未能取得世俗意义的成功,更在于他的启蒙话语本身遭遇了失败。失语的乡村已经被经过重新包装的资本话语支配,一个家族里的人热热闹闹,各说各话,自壮声势,自欺欺人,构成了一出新世纪的喜剧。
表现人际交流的障碍,是现代戏剧中喜剧性的重要来源。李新的启蒙话语失效有多重原因。即使是村里的第一个博士生,经济不独立仍使他很难被当做成年人严肃对待,他的家人在和他对话时,显然都有一种哄小孩的态度。而他偏好宏大而抽象的概念,这与现实问题之间的喜剧性错位,尤其显露启蒙话语本身的苍白与空洞。因为缺乏足够的专业知识来分析社会问题的实际缘由,它将本来能够正常解决的社会问题,渲染成神秘而又难以解决的人性顽疾。当李新用“剩余价值”和“剥削”来逼问在工厂打工的父亲李继祖时,这种陈词滥调的不近人情、不切实际已经到了荒谬的地步。话语和姿势的脱节,目的和手段的不相称,使李新从悲剧英雄下降为喜剧人物。
作者:织工
编辑:柳青
责任编辑:范昕
原文刊载于《广东艺术》杂志,转载时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