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一格》
格子 著
译林出版社出版
本书是青年作家格子的首部随笔集。从童年的小村庄,到川流不息的大城市,他打开自己这间“格子”,回溯那些记忆中的日子,凝视一路所遇之人,怀着对自我的诚挚探究与对世界的无限兴趣,重建日常的趣味与诗意。30余篇温暖轻逸的故事,连缀起时代变迁里的集体记忆。“刘村是中国最普通的村, 北京是中国最耀眼的城。我走的是一条无数人走过的路,它并不新,只是很奇怪在文学上它依然像片处女地。所以非常偶尔地,我会觉得自己在写的是庄重的文字,它们在描写一整代人。”
作家麦家评价:“格子让我想起海明威,从记者穿插到作家,如回家一样。这也是一本关于‘回家’的书,人间的家,世纪的家,情理的家,心的家。正如乔治·斯坦纳所言,造物主是卡夫卡的叔叔,不会给我们一个简单的世界,格子是海明威的同族,总在连绵起伏的诗意中给人一种拼命一搏的力量。”
>>内文选读:
你是我的自由(后记)
写作者的身体像一个容器,有人无穷无尽地输出,仿佛生下来肚子里便装满文字,甚至说不定已装订成册。有人无穷无尽地输入,到生命结束为止都不曾写出一行理想的文字,也不曾写出一本完整的书。王国维把前者称作“主观之诗人”,认为这等人“不必多阅世”。后者没有人理会过,湮没在人类闪耀的星空之外。
十几岁时我便明白,这世上唯一有趣的事情便是写作。不过别当真,那时阳光正好,人生有太多选择,我还动过当科学家的念头,仅仅因为高考前连续13次物理考了满分。20多岁时我痴迷于往容器里输入,吃书一般咽下去无数文字,迟迟不知道该如何输出模糊的自我。如今30多岁了,有件事已再清楚不过,写作可以无限拖延下去,而时光将不负此责。我用来安慰自己的写作偶像,已经从29岁才动笔的村上春树,变成了44岁才创业的任正非和62岁开始到处推销独家炸鸡方案的哈兰德·桑德斯上校。
一个作家开始写随笔,往往是创作完一部巨大的小说后,或是经历了人生中难得的重压后,给自己一点喘息空间。写随笔的那天也许心情还算愉悦,但天气想必既不阳光充沛,也不大雨滂沱。它会像随笔一样不好不坏。作家甚至不需要为这次动笔准备一身柔软的睡衣,此时生活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碍灵感。它似乎只是作家在用文字侃侃而谈,发泄自己多余而不忍丢弃的情感。在我所受的教育和阅读经历中,这一点近乎共识。如果一个人开始写作时决定选择随笔,他应当是决心在文字的低空中飞过。本书作者正是这样一个人。
但我同时还是另外一个人,像其他热爱随笔的人一样,对自己的人生给予了格外关注。我等随笔爱好者,心中全然没有对人类均匀播撒的爱,而是对自己有着浓烈的兴趣。我跟自己相处了数十年,依然不能完全理解他,索性便用文字探索一番。这个行为如果看上去很自大,请换个角度想,至少是真诚的,在看清自己之前,绝不假装有资格对人类指指点点。写作世界有无数主题,爱恨情仇、生老病死、贪嗔痴、说不得,统统能在自己身上审视。父母、兄弟、姐妹、爱人,家里先后养过的三只黑狗,半亩大的故园,初中同桌,大学下铺,旅途中遇到的老妇人,一次失败的购物,一堆杂乱无序的爱好,一次住院,狂风与大雪,穿越时光的探寻,易碎的情感,在一个人身上可以发生的一切,都会在随笔作者这发生。小说作者需要耗尽想象力,非虚构作者需要跑断腿,诗歌作者需要飘在尘世上空,随笔作者却乐得在一个舒适的周六午后打盹,写作与人生一样,休论公平。
随笔里的故事并不精彩,只是一个特定的人看到的世界。比如,走在土路上遇见熟人,是用山东半岛中部的方言大声问候对方,还是用黔西南州山脚下的方言厉喝一句,区别大致如此。要说更多,可能随笔作者更容易痴迷点什么。窗外多了条爬藤本来不是件大不了的事,在他心里却能翻起滔天巨浪,认为这世界肯定想表达点什么,于是垂下一抹不容忽略的绿意。说到底,他所记录的是内心不那么寻常的悸动。
正因如此,一天中只有半夜适合写作随笔,夜色微凉,人们沉沉睡去后,才是自我检视之时。人生到了30来岁,我越来越容易想到故乡。疫情所致,已经两年没回去了,两扇红门把守的老房子在记忆中都有点褪色。在全家人帮助下,我曾为逃离它做足万全准备。18年寒窗苦读,为自己在北京谋下了落脚点。漫长的岁月里,我用知识和阅历,一点点洗去身上的泥土,却在远方打盹时回到土堆里打了个滚。时间透露的秘密是,每个城市都是我们村。十公里外为北京保护天鹅的人来自姥姥村,三公里外每星期去吃的日料店经理是老家兄弟,城西的两位老乡每隔几星期就得见个面,城南奢侈品店老板跟二姨一个村……不能出京的春节前我们会坐下来喝上一顿,按照山东规矩方方正正坐好(只有爱吃甜的人才适合用甘之如饴形容喜悦),任由山东话暗暗侵蚀京城夜空。
这只是表面文章。真正让我感到熟悉的,是游荡在外这些年不管遇上多少人,经过多少风景,似乎都可以放在刘村安置。我能清楚知道自己此刻住在哪里,却说不清笔下的世界到底出没出村。最终无论我走到多远,或许是刘村一直跟着变大,而不是自己离开了它。人生行至此时,写下来的东西,都带有浓重的刘村口音。
归根结底,文字是写作者一桩心事重重的旅行。所以尽管这些随笔只是一些碎片,是一次次毫无联系的出行,却也像其他文字一样,像其他旅人一样,在出发时对远方有过期待。这便够了,对人生不可贪婪,要温柔地注视命运赐予的一切。
送这本书出版之前,恰好重新翻阅泰戈尔的《飞鸟集》,发现当年错过了戳破天机的那句话。感恩时间,终于让我这个自大的拖延症患者,在后脑勺出现第一根白发时,触摸到了一丝写作的终极意义。
弓在箭离弦之前喃喃低语—— “你是我的自由。”
作者:格子
编辑:袁琭璐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