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的秋季,笔者与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签约,开始写《童话往事:中国译制动画片(1979-1992)》一书。当年的聊天记录至今还保留着。笔者宣称一年差不多就能完成。当时也并不是要吹牛,而是确实做了一些积累——从2004年起,和小伙伴们一直在利用业余时间捣鼓这些老动画片。算起来,到开始写书时也有近5年时间了。手里的资料和数据真不算少了。只是万没想到,这一写就是8年。这八年间,主创的四位小伙伴中,包括我在内的三位,都成了家,还当上了宝爸,其中林翔老师还生了对双胞胎。回想这段往事,让人感慨良多,而更多的则是幸福的回忆。
李编辑的三顾茅庐
2009年的时候,我已经是职业撰稿人了,但当时并没有出过书。所以,当李唯梁编辑接二连三来找我商量出书时,我的心也动了。每一个与文字打交道的人,不可能没有出书的梦想。但非常坦率的说,一开始我并没有这个想法。因为正因为是搞文字工作的,所以自己心里很清楚,觉得资料还差得很多。但李编辑不断给我洗脑的新逻辑开始逐渐打消我退却的念头:“你再怎么喜欢钻研这些,你混到头了,了不起是个民科,终究是体制外的人。你不是说有好多资料想去电视台、音像资料馆查证吗?如果和出版社合作,社里给你出公函,介绍信,公对公直接与这些机构接洽,你的这些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几次三番,被李编辑的思路打动,我便点头同意了。但即使签了约,我还是将信将疑。为此,我还将了李编辑一军——我让他先解决我的燃眉之急,能去国家音像资料馆查查央视播出的第一部长篇系列动画片《铁臂阿童木》的相关译制资料。我想看看,他是不是真有办法。结果,他真的做到了。大家可以想象一下,1980年12月,我第一次在我家的九寸小黑白上看到了一个能上天入地的机器人,还有一个大鼻子的茶水博士,当时我才刚刚三岁!当2010年我在国家音像资料馆的内网数据库上再次看到这些画面时,我已经三十三岁了,那种感觉真是难以言说。
此后便如李编辑所说,他帮我开介绍信,去找社长敲公章,陪着我去查资料,甚至叫总编辑直接给各类机构的领导直接打电话沟通,可谓尽心尽责。可以说每一本良心书都离不开几位好编辑。我觉得,责任编辑这个词真的挺好的,而李编辑所做的事其实早已超越了责任编辑本来的职责。因为我们这个书的最大特点不是创作故事情节,而是大量的搜集整理资料,大量的采访当事人。而这些目标得以实现,在很大程度上都是拜李编辑所赐,从这个意义说,他其实也是本书的创作者之一。
不是传说:时光倒流是真的可以实现的
2017年,本书出版前后,有一些媒体的朋友前来采访和报道。很多人都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你们能坚持八年,真的不容易啊,是怎么做到的?”其实,这个答案就是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首先,真的不用坚持,当你喜欢甚至热爱一个东西时,你完全是一种享受的状态。即便有心智和体力的付出,乃至需要在其他方面牺牲一些,你也至少是痛并快乐着。比如,有人喜欢看美剧,有人喜欢逛街,有人喜欢旅游。没有人会去问他们,为什么你们能坚持这么多年?
我们四个主创似乎都是属于对生活质量要求特别低的那种。研究这些老动画,讨论这些老动画背后的趣闻轶事,并在这个基础上得出点小小的结论,那就很让我们开心了。就好像一道几何题,你用了辅助线,你用了尺规,你用了推导公式,几次无路可走,又几次峰回路转,但最终总算是解开了这道题,这种感觉是很让人开心的。
而就我个人而言,对包括老译制动画片在内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流行文化的研究与收藏,最直击心灵的愉悦,则来自那一盘盘老录像带,那一段段老影像,那一份份老报纸。特别是最初创作的几年,自己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时,每天下班回来,在楼下的便利店买点吃的,二十分钟就解决了“温饱问题”。之后的五六个小时都独属于我自己。每每从各种渠道收集到当年存留的影像资料。当你一个人独自坐在书房或者靠在床头,静静地欣赏着这些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前自己曾经看过的流动的画面和旋律时,那种占了天大的便宜的“小得意”就会让人有些莫名的激动,又有些莫名的伤感——也许此时此刻,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有这段珍贵的影像,简直就是幸运儿。
此外,在国家图书馆查阅那些泛黄卷边的各地电视报时,心境也是如出一辙。当你看到节目表上标注着某年某月某日电视台开始播出某部动画片的第一集时的字样,在心底尘封已久的记忆匣子就会同步打开,那些混沌模糊的时间节点和事件都会因为有了这些白纸黑字的精准时间定位,而变得逐渐清晰与明朗——对对对,我是在这个时间看的这个片子,那时候我才上小学二年级啊;哦,是的,这个片子每周四晚上播啊,怪不得我当时没看全,那时候经常要去学校上晚自习啊。
▲从上海图书馆查的每周广播电视报和当年报纸上的节目表
总之,查这些老资料的过程,就是让你确信和感知,时光真的是可以倒流的,它不需要科学技术和神奇机器,只需要你再次看到这些老物件,你就仿佛真的回到了童年,一切历历在目。
适度的强迫症其实是件好事,但确实危险
《童话往事》目前出版了卷一卷二。之所以会历时八年,和我们没钱没人没时间有很大关系。因为大家都是业余时间凭着爱好在做这件事。尤其是到了后半段,有人成家,有人立业,有人生娃,大家的业余时间越来越少,要承担的家务事越来越多,留给我们的研究和创作时间就变得极其有限。
在这八年的创作中,四位小伙伴红过脸,吵过架,也摔过手机。但回想起来,原因不仅与名利无关,甚至与学术问题也关系不大。总体归纳一下,一切似乎都缘于强迫症。特别是在创作的中段,经常会发生这样的事。大家总会觉得对方是“双标”:对自己感兴趣的方向和内容,总想再继续深挖下去,而对其他人提议的新增内容就希望最好是适可而止。现在想起来,也是蛮好玩的。
《童话往事》的一个最大特点,全书尽可能避免带有个人的情绪和主观判断在里面,尽可能用事实与数据来说话。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我们每每希望增设一个项目,就意味着全书的增量就变成了这个项目要乘以一百倍。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呢?举个简单的例子。如果我们给《铁臂阿童木》一文标注了它在中国大陆地区首播的具体时间(1980年12月7日晚),那么我们也必须做到给之后的近一百部书中回顾的片子都标注它们各自在中国的首播时间。同理,我们有幸采访了《聪明的一休》中“一休”的主配李韫慧老师,那么我们必须做到剩下近一百部回顾作品的主配,都要能采访到。再比如,我们希望在每部回顾的重点篇目的文末加一个二维码,大家用手机一扫,就能看二分钟的这部片子的片断,而且一定是当年的怀旧经典配音,那这意味着就得做近一百部的小视频。
以此类推,每篇文章(即每部作品的回顾文)只要新增一个小环节,那意味着书中所涉的近百部作品的回顾文全要加这个环节,这个工作量可想而知。这种强迫症既成就了这部书的敦厚,也把我们几位主创几乎逼到了绝境。有几次,本书的主笔罗星海老师在电话那头对我说:“阿福,你等一下,我想先喝口水,我现在心慌的厉害,有点支持不住了。”当时,真的是把我吓得半死。
因此,当读者朋友们看到某某作品的回顾文的文前小档案,上面有中国首播时间19XX年XX月XX日晚18:29,XX电视台一套,可能只需五秒的时间,但就是这么一行字,有时候我们要付出的真的就是一两年的时间——有的省市图书馆在建新馆,老馆封闭,过期报刊封闭,我们只能苦等。
又或许,您在某篇文章的最后扫了二维码,又再次听到看到那已经失去超过三十年的珍贵映像,或许您不知道,为了这两分钟的声音和画面,我们真的是碾转了祖国各地,甚至美国、日本。
▲团队从民间淘来的录像带
还有您在书中看到的许多合集图,其实并不是剧中的截图或者图素PS合集,而是李翔老师一笔一笔画出来的,几幅画就画了数载。当年的动画片大多不是手工制作,每集都存在着一定的色差,李翔老师为了把一个人物的服化道画得精确,他要调出当年的动画片,一集一集的比对,调出最佳的色彩;有些片子的配音资料不全,我们无法知道究竟是哪位老师配的音,林翔老师就得一句一句的辨听,做出判断,再找出若干段,发给可能是“采访目标”的老师,请他们确认,然后我的采访工作才能得以精准定向。
有人说,虽然七十万多字是不少,但也不至于写八年啊。是的,纯码字用不了八年,但我们其实很多的时间都用在了找人、采访、找资料上了,这方面的很多收获都是以时间为代价。时间纬度越长,收获相对也越多。别无办法。
当然,这里不是诉苦,而是一种满满的快乐与幸福。
▲译制动画片的巅峰《太空堡垒》是上海台配音的
我们不曾料到,《童话往事》竟然会写八年。如果当初知道是这么个结果,我们可能不会做这件事。但当这件事做到一半的时候,不要说八年,就是十年,十八年,我们肯定也会做下去,因为当时已经骑虎难下。一百三十多位被采访过的老师老前辈中,很多人都在盼望这个事有一个圆满的结果,四百多位帮助过我们的老朋友新伙伴在等我们交答卷。强迫症有两面性,一方面可能总是想力求完美,但另一方面又会令人异常固执,不达终点绝不罢休。这终于让这部书磕磕绊绊走到了最后。
这是一部完全不符合商业逻辑的书,八年间,我们没有任何资金的支持,也没有得到过任何的承诺,但热爱加少许的强迫症,让我们还是完成了这个原本应该是有国家专项资金支持,由专业机构或团队来完成的事。虽然它留有诸多遗憾,错误也不少,但我们都为参与过这个项目而感到自豪和高兴。我们不想也不想拔高这部书的价值。但我们总还是认为它是有价值的,它是中国改革开放进程中不可或缺的一段历史,是70后80后儿时最美好的幸福时光,也是中国第一代电视工作者和配音艺术家的青春日记,值得铭记与收藏。
图片由关中阿福提供
作者:关中阿福
编辑:周敏娴
责任编辑:邢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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