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英国老牌权威报纸《每日电讯报》评出了全世界近百年来最杰出的20部间谍小说,麦家《解密》榜上有名,为中国文学争得一席之地。榜单中有为人熟知的作品,如“邦德系列”的原著《俄罗斯情书》《三十九级台阶》及苏联小说《春天的十七个瞬间》等。值得注意的是,这份榜单并非我们想象中以流行趣味为基调的通俗小说排行榜,其中不乏文学巨匠的作品,如格雷厄姆·格林《哈瓦那特派员》、约瑟夫·康拉德《秘密特工》、毛姆的《英国特工》、约翰·勒卡雷《柏林谍影》等。文学大师的作品为榜单增添了分量,保障了媒体评价的可信度和权威性,同时也为“世界文学”这个概念的讨论提供了契机。
这个榜单向我们提示了中国文学融入世界文学的信号,长篇小说《解密》堪称这种融合的典范之作。当然,我们不能孤立地看待《解密》上榜的消息及其引起的媒体效应。在此之前,《解密》被翻译成33种语言,在100多个国家出版,引起国内外文坛广泛关注。《解密》在国外走红使学术界对麦家的研究迅速升温。2015年,首部研究麦家的专著《极限叙事与黑暗写作》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西方主流媒体对麦家作品的报道和评论更是与日俱增,给予很高的评价。这是讨论《解密》登上西方排行榜意义的学术背景和文化背景。
近些年来,从作品输出情况来看,莫言、余华、残雪等,是被翻译语种最多国际影响最广的当代中国作家。无论如何,上述作家,包括麦家,之所以被国外读者所认可,我认为,主要缘于他们作品所具备的三种品质:民族性、世界性和创新性。可以说,这是在国外受欢迎的当代作家作品的共性特征。由此,从当代文学输出现状出发,讨论何为“世界文学写作”,或者说,当代写作如何与世界接轨,而当今“世界文学写作”与歌德时代所提出的“世界文学”概念在内涵上有何区别,对当代文学创作而言,这些极有价值的命题,值得再度审视。
19世纪上半叶,歌德提出了“世界文学”的概念,从此被广为流传。但殊不知,当年歌德是从德意志民族国家建构的意义上提出的,与研究者将歌德界定为全球视野的世界主义者的形象实有出入。其实,“世界文学”作为概念至今没有可靠的定义和精准的理论界说。学者方维规认为,关于“世界文学”,新的想象和认识,还处在概念化过程中。麦家小说出版的多语种特点和全球化态势,作为案例可以重新启动这个概念的讨论。对于麦家小说创作特征,《纽约客》杂志评论说他:“将自己无人能及的写作天赋与博尔赫斯的气质巧妙结合”,指出其作品不仅有世界性元素,又蕴含中国本土元素,同时也触及到麦家叙事的创新之处,这种创新主要来源于一种艺术的综合。
探讨麦家写作的世界性,首先需要澄清的是,麦家绝不只是谍战小说家。FSG出版集团主编艾瑞克在《解密》扉页上给读者的信中写道:“虽然麦家在中国被誉为谍战悬疑大师,但这一称号可能具有误导性。”这种误导的来源比较复杂,但主要出于一种审美惯性,是对谍战题材、间谍身份等外部因素观察的结果。从《解密》来看,事实上,麦家的叙事多少超出了谍战小说通行的审美趣味。不能否认,麦家小说在某些方面受到西方间谍小说和惊悚文学的影响,但同时也要看到其深受博尔赫斯等高端文学影响的一面。评论家克蒂尼克认为:“麦家所著的五部小说都真实地讲述了中国密码专家们孤独的生活,但它们并不是谍战小说,而是致力于研究那些每天为追求真相而解谜之人的性格特点。这些小说接近博尔赫斯和魔幻现实主义,而并不是传统的谍战体。”因此,麦家的写作具有“混血”的性质。对此,学者王德威指出,麦家小说“混合了革命历史传奇与间谍小说”。艾瑞克也说,麦家小说中可以找到中国民间传奇、历史小说、亨利·詹姆斯的心理描写和元小说等元素。从美学意义上看,麦家小说属于“杂交”类型,是一个复杂的“综合体”。这种中西艺术综合的审美尝试充分体现了文学写作的世界性。
稍加分析就能明确,麦家小说主人公内心存有报效家国、实现自我的人生诉求。无论是《解密》中的容金珍,还是《风语》中的陈家鹄,在分析人物时,我们应当注意主人公的意愿与国家利益趋同的一面。容金珍似的破译家也好,李宁玉似的高级情报人员也罢,他们身上都凝聚着正能量,是一群壮志未酬的悲剧英雄。而小说人物形象构造中所内蕴的这种家国情怀,恐怕也是西方间谍小说及其人物形象所缺失的。
然而,在麦家的叙事中,中国元素是通过审美化的方式呈现出来的。麦家说:“我在作品中尽量将文学的内容放到最大。”所谓“将文学的内容放到最大”,就是说,在小说叙事内部,尽可能让文学发声,具体来说就是以主要笔墨呈现人本身的生命逻辑与心理逻辑。这是麦家小说走向世界的根本策略。麦家的叙事天赋使他意识到,抓住文学之为文学的这个根本点,小说的可能性才会敞开,小说才具备了化合为世界文学分子的必要条件,而不至于成为国外读者眼中的某种概念化标本。
从谍战题材小说来看,你可以说,文学写作的世界性,首先体现为间谍作为一门职业的世界性。这种题材论当然有一定的道理,但对于世界性题材,还存在一个如何处理的问题。通常情况下,谍战小说把主要篇幅放在间谍们紧张不安的生活,他们肩负的神秘任务,以及他们如何行走于刀尖之上的秘密场景,等等,这些都惊险刺激,通常是谍战小说叙述的中心环节。而麦家则不同,无论是《解密》还是《暗算》,主人公虽同样也是破译家或情报人员,但作者的审美目标不在制造如何离奇的故事情节,也不在描画如何惊险的生活场景,而是突入主人公的内心,着力于其作为日常中的另类分子,作为悖论的生命体的一面。麦家贡献在于,他将常常被称之为天才或特工的另类人群纳入叙事的审美体系,对这个复杂生命体的内部构造展开深入探究。他们整天和枯燥的数字打交道,沉迷于与敌方的智力角逐。他们虽是天才,但在日常生活方面,却是平白无奇的“傻瓜”。他们决胜于千里之外,却败倒在日常的偶然和琐碎中。从这个张力结构来看,麦家的《解密》就是一部辩证的生命哲学。
那么,究竟如何理解世界文学写作?我以为,一个作家要把自己的写作融入到世界文学格局之中,他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形成自己的审美个性,然后将自己的审美系统与世界文学的审美机制接通。虽然世界性文学审美机制取决于多个参数,但无疑,它们都指向人类性、普遍性和永恒性。而且这些参数,并非阶段性的,而是寄生于世界经典文学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重现。学者谢天振认为:“文学的人类统一性,也即中外文学中普遍存在的主题、形象、创作手法和情节,人类的基本心理生理行为,如生离死别、喜怒哀乐……人类各种意识,如末日意识、忏悔意识、现代意识、荒诞意识等。”所以,世界性因素并不限于创作手法或主题形态,就小说而言,“形象”“情节”“基本心理生理行为”“人类各种意识”等等,这些要素都应纳入世界性的审美范畴中。
“世界文学”是内涵与外延都很丰富的概念,但它终究是文学研究中梳理和归纳的结果。随着人类历史和文学艺术的发展,这个过程不会终结。所以,“世界文学”是一个无限敞开的概念,它随着世界文学的发展而不断得以充实和增补。(作者王迅,为青年文学评论家、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
编辑制作: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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