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翎毛,第一要明白鸟的雌雄。禽与兽都是雄性最美,少数时候是雌雄的羽毛一样,但是雌的个头总比雄的小一些。若是画一只,也要看得出是雌是雄,因为鸟的翅膀,超左超右,雌雄是相反的。这便是苏东坡先生所说的形理。
画鸟的顺序,是先画嘴,次画眼,再画头额,然后将全身轮廓扫出。翅、尾须要倒画,这是最重要的。若是顺画,下笔时墨肯定重,则与背上之毛绝不能够衔接,倒画则收笔轻而墨渴,自然而然就天衣无缝了。
其次,画鸟爪在平地须要踏得稳,在枝上须要抓得住。此种笔墨宋人画得最好,宋徽宗尤能体会入微,其点鸟晴,使用生漆,显然比纸绢高出一些,奕奕有神。宋人邓椿写《画继》一书,载有如下几句话:“宣和殿前植荔枝,既结实,喜动天颜。偶孔雀在其下,亟召画院众史,令图之。各极其思,华彩烂然,但孔雀欲升藤墩先举右脚。上曰:未也。众史愕然莫测。后数日再呼问之,不知所对,则降旨曰:孔雀升高,必先举左。众史骇服。”在这里,我们可以看见古人了解物理、物情、物态的深刻。
再者,鸟类当它们栖宿或飞翔时,头必迎风,如背着风,那它们的羽毛必定会掀起来。每到黄昏,众鸟集于树林,那一夜如果有东风,鸟头必向东,若是西风,鸟头必向西。风还未起,鸟能有前知的本领,就能有这样的感觉,所谓“物能知机”,这又是不可以不注意的。
画一种东西,必须要了解其理、其形(形即是态)其情。鸟要画得灵活,方为佳品。鸟如何才能画得灵活呢?一种鸟有一种姿态,燕子与鸽子是不站在树枝上的,鹤与鹭是蜷一足而睡的,等等。倘若只了解鹤与鹭,就拿它的姿态,来画其它的鸟,这岂不是笑话。乌鸦与喜鹊,动态是绝不相同的,若将黑皮袍脱下来穿在喜鹊身上,就说它是乌鸦,那是绝对不可以的。所以必须观察种种微妙的动态:啼晴、调音、踏枝、欲升、将飞、欲坠、欲下、反争、飞翔、欲啄,等等。以上各种姿态,胸中都明白了,画时自然会得心应手。
翎毛画,无论是工笔或写意,必须润泽。若不润泽,便是“标本”。
宋、元人对鸟的形状观察得是无微不至的。你们都看过鹭鸶,画过鹭鸶的,但谁也没觉察到鹭鸶的脚趾中有个脚趾是反的,指甲在下。画鸟就应该掌握鸟的特征。我们应向宋、元人学习。
在画双鸟时,雄的绶带是白色黑胸,雌的是深褐色黑胸,但在画里多半可以画成深红,如果是两个红鸟就不成对了。
宋徽宗画鸟,用生漆点睛看起来像活的一样,这就是传神妙笔。鸟的脚爪也要特别留意,不但站树枝要有势有力,而且脚上的纹和爪都足以表现画的精神,必须要一丝不苟地画出。
画工笔翎毛,真是要将羽毛一根一根地画得清楚。但是这样画,是最容易流于“匠气”的,或是竟成为标本画。
画双勾花鸟,配上宋微宗的“瘦金书”题识,更觉协调。
画鱼要能表现出鱼在水中悠游的样子。若画出水鱼,那就失去了物性的天然。故画时不必染水而自有水中的意态,这才算是体会入微。
画鱼,有时要配搭岩石、花草,来增加画面的美点和曲折,总是以简洁为主,也不宜设色,水墨的反觉得淡雅有致。
画动物,必须要懂得生理的解剖,然后才观察它的皮毛筋肉。不懂得解剖,画起来就会错误百出的。了解解剖,就再去写生,这是第一要义。若不写生,但凭师授或只是临摹,那是很难成功的。
举几个例子:唐开元时韩干画马,明皇叫他以陈闳做老师,韩干不接受诏旨,奏道:天间万马才是臣的老师。这便是说明他要去实地观察写生的意思。北宋的易元吉以画花、竹、禽兽著称,尤其擅长画獐猿,他不特自己养有珍禽异兽,而且不畏艰险隐身林莽,去观察鸟兽动态,得它的自然。
先仲兄善子,他爱虎因而豢虎画虎。他平生养过两只老虎:一只是在四川,时间养得比较长久,后来因为牛肉不易买,老虎又不吃素,不得已饲以猪肉,养到三年多老虎就生痰死了;寓居苏州网师园时所养的一只,是抗战时在山西殉职的郝梦龄将军所赠,那虎儿才生出来六个月,先兄爱到极点,胜过于爱他的儿子,不加锁链,不关在笼子里,驯服过于猫犬,先兄天天和它盘旋,观其一切动态,心领神会,所以写出来没有不出神入妙的。先兄在美国时,罗斯福总统曾在白宫专宴招待他,先兄即席挥毫写了二十八只老虎,题“中国怒吼了”,把所有在旁看画的人,都看得呆了。所以我举出韩干、易元吉、先兄三位来,就是证明写生是最重要的。
我爱画马、画猿、画犬,因之也爱养马养猿养犬。现在我投荒南美,犬、马的喜好不能够再有,但还养了猿子十几头啊。
鸟兽有些是不宜入画的,如豺狼鸱枭这些东西,容易启发人的不良观感。猿、猴虽同称,但猴的举动轻率,面形丑恶。
文章摘抄自《张大千谈艺录》
编辑:张子杰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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