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一部《子不语》,正编二十四卷,续编十卷,内容包罗万象,大讲夫子不语之怪力乱神。和当今社交网络朋友圈流行的各种段子、笑话、都市传说、奇闻异事,性质差不多,只是出于文人逞才妙笔,故事更加机巧,背后味道更耐琢磨。虽在辞采立意上,不仅比不上《聊斋》锦心绣口,和阅微草堂主人的精雕细琢也难于颉颃,但却大胆尖新,泼辣率意,与其“性灵观”的诗学理论和创作,既有契合,又有延伸发展之处,可见一个精力旺盛、兴趣广泛的文人的精神面貌。不过,神鬼妖怪之事,看多了也使人审美疲劳。倒是嬉笑怒骂大发漂亮牢骚之作,尤其有趣。《子不语》不像聊斋多传奇体,单篇篇幅较短,《续子不语》卷五《麒麟喊冤》,是全书中最长的一篇,可称“长篇学术冷笑话”,玩了很多当代读者已经很陌生的梗,读起来想笑又笑不出。他的《随园随笔》里也有一篇和本文大体相似的考据,只是《麒麟喊冤》用了小说笔法。
袁枚画像
话说江南邱生(姓邱,推测为了点出孔圣人的名讳吧),因科举不顺,恨透了宋学,转而成为汉学铁粉。有一天,被老虎衔入洞天秘境“文明殿”,其实是个图书馆。邱生“心悔当是背宋儒之报也”,可见还是心虚,心底里迷信程朱理学,自欺欺人。他发现图书馆里竟然没有《六经》,于是请教图书馆管理员(古衣冠者),发现这里是造字的仓颉神殿,所以收藏了天下所有图书。于是邱生开始与管理员的一场“问对”,有点像汉大赋的主客问答体,台词是主干。原来图书馆里以前是收藏诗书礼乐易春秋的,只是不叫“经”,汉人把《六经》抬高到“经”的地位,大加注疏,惹怒了上帝,所以把《六经》废掉了。注疏古书竟能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盖人心信仰一变,就会生出许多邪僻的神仙妖魔。
经学兴起,东汉郑玄无意间孕育了五个造反的妖神,分别是红黄白黑青,对应五行之火、土、金、水、木,名字也格外的稀奇古怪,如孙猴子一般打上天庭来了。这其实是郑注《周礼》“祀五帝”时的奇文:五帝者,东方青帝灵威仰,南方赤帝赤熛怒,中央黄帝含枢纽,西方白帝白招拒,北方黑帝汁光纪。这五个神就是“谶纬妖言”的产物,只有始作俑者郑玄能制服他们。召来郑玄灵魂之后,果然镇压了“五帝”,郑玄也因为“饮酒三百杯不醉”做了“文明殿功曹”(《太平广记》记载袁绍为了挽留郑玄决心将他灌醉,设宴践行时三百个人轮流给他敬酒,喝了整整一天,郑玄喝了三百余杯,“温克之容,终日无怠”。),原来是个海量的酒神仙。
天津图书馆藏凌刻四色套印六卷本《世说新语》。《世说新语·文学第四》刘孝标注中,也叙述了郑玄三百杯不倒的事迹。
于是郑玄开始管理文明殿,发布了许许多多规矩,也包含一些大家根本做不到的:
①“天子冕旒用玉二百八十八片,天子之头几乎压死。”见《礼记正义·玉藻第十三》,规定天子玉藻十有二旒,且是冠冕前后各十二串,每串十二片玉,共计12×(12+12)=288。
明万历《三才图会》“衮冕”
②“夏祭地亓,必服大裘,天子之身几乎暍死。”见《周礼正义·天官·酒正》,郑注云“大祭者,王服大裘衮冕所祭也”,大祭为“天地”之祭,故地祇之祭属大祭。大裘就是黑羊裘。暍(yē),中暑之义。
明万历《三才图会》“大裘”
③“只许每日一食,须劝再食,天子之腹几乎饿死。”见《礼记正义·礼器第十》,“天子一食,诸侯再,大夫、士三,食力无数”,只能主动吃一碗饭,需要等待旁边的人劝食再继续进食。
④“《丧礼》:含殓用米二升四合,君大夫口含粱稷四升,如角柶不能启其齿,则凿尸颊一小穴而纳之,凡为子孙者心俱不忍。”如果死者牙关紧咬灌不进去含敛的粮食,就把脸颊切开往里面塞。
以上这几条荒谬绝伦的“礼制”,不禁让人笑出心酸的眼泪;天子公卿虽然身份特殊,可也禁不起这么变着法儿地折腾。
随后,一桩桩冤案“水落石出”。先是麒麟又害怕又委屈地诉冤:麒麟乃是仁兽,应当受到保护,可是现在被郑、孔迫害,因为郑玄说郊天鼓需要用麒麟的皮作鼓皮。——这是一个流传已久的说法,清人如皮锡瑞、钱大昕多有为之辩诬者,称查检郑注三礼,并无此观点。既然这么认真的清人都查过了,我们可以相信。但是麒麟皮问题久已成为汉人经学荒唐矫揉的代表性例证,所以袁枚不知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仍然把麒麟安排了一个角色。
然后是先秦贵妇们哭哭啼啼从《诗经》《礼记》里走出来了。首先母仪天下的姬周姜氏王后表示,天子下乡劝农是不带王后的。见《小雅·甫田》“曾孙来止,以其妇子”,郑笺认为是成王与王后、世子一同下乡劝农,使知稼穑艰难。男耕女织,王后的职责是亲自采桑养蚕,履行妇女劳动义务的表率,不需亲耕。郑玄轻轻一笔,就给王后安了随便抛头露面的罪过。虽然如此,也就是个小过,另一个问题就严重了。《召南·草虫》“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郑笺引《易》传云“男女觏精,万物化生”,以觏为“媾”,指男女媾和。《小雅·采绿》主旨是“刺怨旷”倒也罢了,内云“五日为期,六日不詹”,郑笺以为“妇人五日一御,……过于时乃怨旷”。这样看起来,郑玄从何而得知大夫君子们的夫妻生活频率这样的个人隐私问题的?思想过于扭曲,难怪淑女们衔恨鸣冤!
终朝采绿,不盈一匊;终朝采蓝,不盈一襜。蓝者,蓼蓝也。
由此又牵连到大戴小戴的《周礼》,记载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制度,后代注家又补充了金环进、银环退等详细完备的后宫制度,越详尽越不符合文王勤政爱民的基本形象,怎么看也不像真的。反而为后世昏庸国君的好色荒淫、日御数女提供了理论依据,后宫膨胀,宫怨深重,都是戴圣的黑锅。
总之,郑玄、戴圣这群汉代经学家对女性很不尊重,说话太不检点。看到他们掌了权柄就如此胡说八道,天帝也后悔了,问仓颉应该怎么办。仓颉要召“明心见性之人,西方学佛未成者”来把汉学一扫而空。为什么要学佛未成之人呢?原来仓颉、沮诵、佉卢哥儿仨分别为中华、东方、西方造文字,现在东方、西方都文化归一,尚未人心纷乱,只有中华文化越来越乱,所以要从西方搬救兵来改良中华,扶持某些表面儒家、内心释家的家伙(即宋儒)。于是宋儒上场了,
“有褒衣博冠,手执太极圈者”,这是以《太极图说》名世的周敦颐。
“有闭目指心,自称‘常惺惺’者”,这是陆九渊。
“有拈花弄月,自号‘活泼泼地’者”,这是比哥哥要活泼一些的程颢。都很形象。
最后四人扛一大桶上,放稻草千枝,曰:“此稻桶也,自孔、孟亡后,无人能扛此桶。唐人韩愈妄想扛桶,被我取他《与大颠和尚》书札搜出真赃,把他所扛之桶多掀翻了。何况郑、孔,敢与我四人为难乎?”言未毕,果见赤熛怒、白招拒五妖神,爬墙穴洞,偃旗息鼓而逃。
这四个人(其中应该有朱熹)扛的稻桶,就是“道统”。冠冕堂皇的大词,其实不过是个一文不值、人为创造的摆设而已。韩愈一生辟佛姿态如此强烈,却因为《与大颠和尚三书》仍被朱熹等人认为对佛教的态度软化动摇,不具传承道统的资格。韩愈与大颠和尚的关系是一桩富有争议的公案,历代多有辨析。袁枚在此刻意将宋儒的外儒内佛之本质与对韩愈后期亲佛的挑剔苛责态度对比,揭短意图很明显了。
宋儒打败了汉儒,但“文明殿”从此再不敢放任何一种经书的注疏了,毕竟宋儒或许也不久安于室。邱生目睹了这一切,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是不是该学八股文,投入科举呢?图书馆管理员告诉他,“文明殿”从来不收任何时文,时文只有选拔人才的工具价值,上帝爱好的是诗文佳作。而诗文创作,需要的是天赋,没有天赋的人就不要从事了!
故事到此就结束了,这一番幻境游历几于把整个儒家的学术体系都骂了一遍,从今文经学的谶纬荒谬到古文经学的拾人牙慧,从理学的骄矜自许到心学的空洞无物,再到科举时文的腐朽烂恶。最后又以天才论、性灵论打消了试图走上文学青年道路的“痴心妄想”。似乎文人们的道路都被堵死了,天下道路有千万条,为什么我的脚下就无生路?孔乙己和祥林嫂面临的问题,其实差不多,差不多。
编辑:张子杰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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