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唐至宋,中国人流行的是硬而冰凉的枕头。对于连荞麦枕头都嫌硬,夏天睡在空调房里还要盖棉被的今人,怕是需要发挥一点想象力来接受瓷枕、玉枕甚至极为奢侈的宝石枕。不过,有句还没失传的老话“头寒脚暖”,恐怕我们的先人早早就认同了这一点。易安居士的名句“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重点在一个“凉”字上。人的大脑消耗大量的能量和氧气,如同一个运行过热的CPU,而瓷枕细腻熨帖,清凉明目,有物理降温的突出效果,在炎热的夏季尤其令人爱不释手。
单看文献记载,上古时期,似乎金银都比后世要多而易得;中古时期,珠玉宝石仿佛也是又多又好又便宜, “海燕双栖玳瑁梁”,“玉炉香,红蜡泪”,“翡翠屏深月落,漏依依”,整体室内环境犹如珠宝堆砌的梦幻世界。其实,以文人骚客的遣词习惯推论,玉炉、玉枕绝大部分还是瓷炉、瓷枕的美称。不用说唐传奇《枕中记》明书“其枕青磁而窍其两端”,以及受其影响出现的“游仙枕”传说,小说《三侠五义》也有提及,即使传世文物之中也有大量参照实物。如宋登封窑珍珠地刻牡丹八方枕(见《故宫藏瓷枕》),莹润细腻,质地形态都无愧玉枕之美称。最美的青白瓷向有“如冰、如玉、如镜”之形容,那么定窑、磁州窑所产的各类瓷枕也就可称“玉枕”了。
宋登封窑珍珠地刻牡丹八方枕
然而,真正的玉枕、宝枕其实也不少,只是不可能常见于民间。唐代崔珏有一首精彩的《水晶枕》:
千年积雪万年冰,掌上初擎力不胜。
南国旧知何处得,北方寒气此中凝。
黄昏转烛萤飞沼,白日褰帘水在簪。
蕲簟蜀琴相对好,裁诗乞与涤烦襟。
水晶,属于宝石的范畴了,而且据诗中的描写,确实是一块品相极佳的天然水晶,恰好法门寺地宫出土了一件实物,而且时代、规制、质地,都与诗句高度吻合,很小巧,确实是可以擎在掌上的。
水晶枕(参见法门寺考古队《法门寺地宫珍宝》1989)
透明而澄澈的水晶块,胜过千万年冰雪,捧在手上沉甸甸的质感。
我这位南方朋友竟然得到这样一件珍宝,北国的寒冷之气凝结其中。
由于宝石的折射性好,灯烛初上之时宝枕折射出犹如萤火虫的光点;
白昼日光强烈,打起门帘后折射头上(金银质地)簪钗好似流水痕迹。
蕲春竹席、蜀地瑶琴都已经齐备了,请求您把水晶宝枕赠送给我,
扫除即将到来的炎天烦恼。
看到篇末,我们才意识到这是一首打秋风之作,可见当时的水晶器物在皇室、贵族、官僚阶层中的风行程度。除了真正的水晶外,各种玛瑙、大理石、滑石、石膏,全都被唐人拿来做枕头,而且对其美丽赞不绝口。
到了唐末长短句兴起之后,玉枕以一种格外炫目高调的姿态出现在词人意图渲染的香艳暧昧闺阁之中,更具体地说,是在私密而又凌乱的床榻之间。“玉钗横,山枕腻”(牛峤《应天长》),“珊瑚枕腻鸦鬓乱,玉纤慵整云散”(鹿虔扆《思越人》),作为物象的美丽枕头大多和秀发、钗簪珥环一起出镜,线条如山峦起伏的“山枕”更不可能是真正的石枕,而是青白瓷烧制而成,与金玉珠宝的华丽相衬,毫不逊色。这类东西本来就是炎热的夏日用品,自古以来节令用品譬如纨扇很容易就被赋予某种及时行乐的联想意蕴,君不见冯梦龙《桂枝儿》咏汤婆子、竹夫人之口吻轻薄乎?古人留全发,女子(特别是歌儿舞女)之发髻的复杂、珍贵和具审美性,正可从邻国的日本艺伎身上得见一二。为了保护发髻,京都艺伎使用专门的小木枕垫高颈部;我国唐宋硬枕也是上宽下窄,用于“支髻”。
喜多川歌麿《青楼十二时·辰时》局部,作于1794年前后。参宫竹正著《艺伎的故事》
由此,小巧的夏日凉枕之实用性就更加凸显了。
代表西蜀、江东文采风流的《花间集》,开卷便是温庭筠五十首菩萨蛮,是花间一派富丽精工风格的代表。一般人随口能诵的,是首卷首句,“小山重迭金明灭”,白昼的艳阳光线映射彩绘床屏勾勒出瞬息即逝的浓艳美景,但没有床帐之上其他陈设的具体刻画,即时就转入“鬓云欲度香腮雪”的姿容描写。再读第二首“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方打开了工笔画图。这水晶帘,并非真水晶,而是今日我们所见的琉璃珠。而颇黎枕,借助西安何家村唐代窖藏中的墨书文字,却可能是某种天然的宝石材质,而不是今日的二氧化硅、碳酸钠化合物之玻璃。众所周知,李白给儿子取名颇黎,此前我们似乎还惋惜诗人之子名字太经不起时间考验,现在却了解到此名类似英语名Ruby(意为红宝石),倒是个光彩夺目的好名字。星移斗转,一千多年前就开始因类似的通透美质纠缠不清的两个概念,辗转中竟然已交换了姓名。日光折射在琉璃珠串的细帘与华美的宝枕上,鸳鸯纹锦缎被褥松散堆垛在床头。下二句却突然转开一笔,“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这思路的跳跃迁徙可能也是抒情主人公于半梦半醒之中心心念念的郊野之景,也可能只是词人随手拈来的动人意象,暗示着青春与生趣的跳跃、流动和隐含的幽怨哀愁。这华美的枕席罗帐正正是浮薄无趣,只能惊艳后世眼孔太浅的我们罢了。
然而笔者是“美玉之乡”陕西蓝田人,回忆老家所产蓝田玉料,小的都有脸盆大小,完全可以想象将其雕成枕头,当代人若有意以玉为枕,看来也不是难事。古今“蓝田美玉”名同而实异,价值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已然出现颈椎病前兆的我,又焉敢尝试这沉重冷硬的古韵遗风呢?正是:千金觅玉枕,殷勤手自将。岂以连城璧,不堪梦黄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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