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忆海子:“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谢冕
第一次见面
海子(左)西川(中)骆一禾(右)
忘了是谁陪他前来看我的,最有可能是骆一禾,也可能是西川,他们当时已是燕园有名气的诗人了。
海子完全是大一学生的模样,少言语,很腼腆,他让我看他的诗。好像是一个笔记本,书写着很稚嫩的字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亚洲铜》:
亚洲铜 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 父亲死在这里 我也将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我知道他指的是中国故土,但为何是铜,而不是别的?他这独特的象喻引起我的兴趣。接着读下去,更显奇兀:
爱怀疑和爱飞翔的是鸟 淹没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人却是青草 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 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非常独特,对我来说也非常陌生。鸟爱飞翔是天性,容易理解,但是它的“爱怀疑”就很奇异。主人是“青草”,却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我承认我的阅读有了障碍,我不能完全解读这些句子。
海子写此诗时,朦胧诗的高潮尚未过去,整个中国诗坛都沉浸在一股旋风中,反思,怀疑,批判,以及蒙太奇,意象叠加,当然更有“现代主义”等等,大家都沉浸在很时新的名词和概念的狂欢中,都在比赛着谁更现代,谁更前卫。
北大学生时代海子(海子故居提供)
而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位来自安徽乡村的法律系学生却罔顾这些时尚,他按照自己全新的路子走:“那两只白鸽子,它们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击鼓之后,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作月亮”,等等。全新,且自信。
我当时已经对这个小诗人产生了兴趣。我收下了他的本子。我们交谈了什么记不得了,但是这初次见面的印象是深刻的,我记住了《亚洲铜》,也记住了海子。
海子(第三排右起二十一)1983年北京大学法律系毕业合影(海子故居提供)
他走后,我接着寻思他的诗句:埋人的是土地,中国大地如铜,是金属般的闪光和坚硬,呈古铜色,如我们的黄皮肤。掩卷驰想,风雨中,中国的大地潮湿而泥泞,太阳暴晒后,那泥土顷刻间变成金属,坚硬,如铜块,且发光。
这情景,我在江西鄱阳湖畔见过,在风景秀美的阳朔见过,也许海子家乡也是如此。这就是他的“亚洲铜”。我暗喜,也许我接近了他的诗意。当然,更让我激动的是,他竟然“找”到了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而且把这转化成了“两只白鸽”。
1988年春节,海子父母三兄弟在门前燃放鞭炮迎新年(海子摄)
每年农历正月初一清晨,家家户户争相用竹竿燃放“开门鞭炮”,是查湾农村的习俗,有“开门红”“节节高”的寓意。
麦地,村庄,这是海子诗歌的基本意象。“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村庄》),“五月的麦地上天鹅的村庄/沉默孤独的村庄”(《两座村庄》)。它们是乡土的,也是古典的。而在他的周围,当时却弥漫着、充斥着“西方”“现代”的气息。海子独立,而且坚定。当然,在他的背后不仅站着屈原,还站着但丁,以及普希金。
重逢在布达拉宫前
在北大校园我和海子很少见面,我忙着教学,带研究生,也很少读他的诗。倒是有一年,清华那边有朗诵比赛,海子、骆一禾和我受邀当了评委。
偌大的礼堂,诗情鼎沸,海子与我邻座,听到好诗,他忘情地敲打桌子并跺脚。他孩子般地完全投入。再见面,却是遥远的拉萨。
那年,我受邀太阳城诗会,并参加雪顿节。海子和朋友结伴也到了西藏。忧伤伴随海子这次西藏的行旅,从北京到德令哈,他面对着的是一座“空旷”的城:雨水,戈壁,内心的孤寂。
他向着他心爱的“姐姐”呼喊:“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日记》)从格尔木来到拉萨,悲哀和无援的孤独使他离开同伴,独自游走。他很不快活。
1988年7月25日 海子前往西藏 火车经过青海德令哈 写下名篇《日记》 “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 一座城因一首诗名扬天下 多情的德令哈没有忘记海子 2012年7月举办了中国(青海.德令哈)首届海子青年诗歌节 修建了海子诗歌陈列馆 吉狄马加(右三)谢冕先生(右四)为海子陈列馆 纪念碑落成揭牌并留下墨宝(照片来自网络)
没有人能够理解并分担他当时的绝望和无助。西藏欢乐的雪顿节并没有给他带来欢乐。在布达拉宫广场的一间平房里,我和海子匆匆见上了一面。这也是我和海子的最后一面。
在拉萨,他也没有找到温情。他独自返至西宁,住不起旅店,朋友为他找了间办公室。贫穷,加上情感的荒芜,秋天结束了,很快就到了寒冷的冬季。
海子还是迎接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春天。1989年1月13日,一个严寒的日子,北京昌平一间简单的居室,他为即将到来的春天发出呼喊:
从明天起 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 劈柴 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 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贫穷,孤独,缺少爱情,诗歌不被承认,加上误解以及气功,他陷入生命的寒冬。但不幸福的他,还是要“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心情索寞的他,还是要“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他为“陌生人”祝福,愿他们“在尘世获得幸福”。他把他的祝愿留在“尘世”,留给“陌生人”,而他则有属于自己的“只愿”——“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如今海子面对村庄 春暖花开 2017年金秋 查湾海子文化园对外开放 西川先生受怀宁县人民政府邀请为海子纪念馆撰书馆联“叶落秋高感大美不言出海子 花开春暖知泰初有生是天德”。此联由海子大弟查曙明专程去北京西川先生工作室接回制作。(汪光平摄)
今天我们重读此诗,年轻的朋友为之注入了点热情与激动,往往被他表面的欢乐和轻松所迷,却忽略了这位诗人“温暖”背后隐藏的绝望,以及他的“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春天,十个海子》)的心境。
他把死亡留给自己,而把祝福留给世间,留给我们。时至今日,我们仍然可以通过积蕴着希望与生机的诗句,感受到他未曾泯灭的生的愿望。但是,这个早熟的来自贫瘠乡村的孩子,在他年华灿烂的日子,令人伤感地以决绝的方式结束了生命。
1989年3月26日黄昏 海子走向秦皇岛山海关 13年后 2012年中国第一个以海子命名的诗歌艺术节在秦皇岛拉开帷幕 诗人们为纪念海子设立石碑 “海子石”由谢冕先生题字。(照片来自网络)
山海关的“海子石”
那一年的春天,诗人来不及看到迎春花开就匆匆远去。他的遗稿展开在朋友的案头。骆一禾为亲爱的朋友整理诗稿。哀戚加上积劳的他也终于倒地不起。骆一禾在三月送别海子,师友在六月送别骆一禾。我记得那年月,多情的闫月君接过骆一禾整理的诗稿,又接力棒似的郑重地交我保存。
我们来到秦皇岛,山海关,山海交汇处,海浪纷飞如雨,列车呼啸而过。我们找到了龙家营,冰冷的铁轨缝隙,开放着紫色的野菊花。
我们在寻找呼唤春天的海子。同行的刘希全沉默着,不发一语。朋友们从深山找到数十吨重的巨石,在可以望见列车呼啸的地方矗立,上面刻着“海子石”三个大字。
2016年3月26日参加第五届秦皇岛海子诗歌艺术节嘉宾在海子石前留影。(海子故居提供)
年年迎春花开时节,爱诗的人们都会在“海子石”前献上一束野菊花,并且诵读他的诗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来源:《光明日报》2019年12月6日
02
每年这一天
——海子逝世二十年祭
谢冕
每年这一天都是春暖花开的日子。今天下午我走过校园,那一片迎春花开满了星星一样的花朵——是迎春,不是连翘,许多人都把连翘当成了迎春,迎春花开得比连翘还要早。那迎春花,是一种迫不及待的灿烂辉煌!
这是一年一度的春暖花开的日子,一年一度的迎春花星星般地点亮了校园的春天。走在校园里,想象着这是诗人在向我们报告春天的消息,心里有一种感动,有点怅惘又有点温暖的感动。
1983年7月海子(前排左七)北大毕业合影 (海子故居提供)
最早认识海子,那时他远未成名。我在他刻写的(或者是在他手抄的)小本子上读到了他的许多短诗,其中就有《亚洲铜》。那是20世纪80年代的某一天,海子那时还是北大法律系的学生。是在我家,应该是在蔚秀园的那个公寓的五楼上。这是我和海子的第一次见面。一见面,就没有忘记他,没有忘记他这个人和他的《亚洲铜》。
他写着仅仅属于他的与众不同的诗。当大家都被朦胧诗的英雄理想情结所激动的时候,海子向我们展示了神奇的另一片陌生的天空。就在这首题为《亚洲铜》的诗里,他谈到屈原遗落在河边的白鞋子,谈到飞鸟和野花,海水、月亮还有死亡。这是一些全新的意象,随后,我们也认识并熟知了他的麦地、麦地尽头的村庄,村庄里的母亲和姐妹,它的空虚和寒冷。
海子是始终都在为春天歌唱的诗人。1989年3月,他继1987年、1988年后,第三次修改写于三年前的《春天》这首诗:这是春天,这是最后的春天,我面对的春天,我就是它的鲜血和希望。《春天,十个海子》也许是他的绝笔,写于1989年3月14日,那是凌晨3-4点的时分:在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就剩下这一个——
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海子托付给骆一禾先生的诗稿 西川先生经历十年“痛苦且漫长”“深入死亡与火焰的过程” 奉献给读者一份精神震撼 他整理出版的海子诗集有《土地》(春风文艺出版社 1990) 《海子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5) 《海子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 2009)《骆一禾 海子兄弟诗抄》(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
今天的会上我与郁文相遇,是他和阎月君携带海子遗诗交我保存。我知道这是骆一禾用他年轻的生命整理、保护,并郑重地托付他们两位的。我知道这批诗稿的分量。我记住了郁文和阎月君的深深的友情,记住了骆一禾和海子匆忙而辉煌的生命,记住了中国现代诗歌那悲哀而惨烈的一页。
最后一次和海子见面是在拉萨。是那个惨烈的夏天之前的一个夏天,我们相见在布达拉宫前面的一所房屋。随后,海子就开始了他在西藏的漫游。拉萨一别,我们再不见面,直至令人哀伤的消息传来。但是我们不会忘记他,春天也不会忘记他。他也没忘了在春暖花开的时节来与我们相聚。
海子在西藏。图片来自网络
1988 年暑假海子青海 西藏之旅(海子故居提供)
那是1992年的春天,我在“批评家周末”主持了纪念海子逝世三周年的纪念会。我在致辞中说:“时间是无声无息的流水,但这三年带给我们的不是遗忘。我们对海子的思念,似乎是时间愈久而愈深刻。”
1999年,海子逝世十周年,崔卫平主编了一本叫做《不死的海子》的纪念文集,我写了序言。我说,“作为过程,这诗人的一生过于短促了,他的才华来不及充分展示便宣告结束是他的不幸:但他以让人惊心动魄的短暂而赢得人们久远的怀念,而且,愈是久远这种怀念便愈是殷切,却非所有诗人都能拥有的幸运。这不能与他的猝然消失无关,但却与这位诗人对于诗歌的贡献绝对有关。”
一个诗人的一生不一定要写很多诗,有一些诗让人记住了就是诗人的幸运。海子的诗让我们记住了,他也就在我们的记忆中活着。让我们如同海子那样,热爱诗歌,热爱春天,作为年长的人,我还要加上一个:热爱生命!
(2009年3月26日,于北京大学第十届未名诗歌节暨海子逝世二十周年纪念会)
来源:中国作家网
2014年6月2日 首届海子诗歌奖颁奖典礼在北京师范大学成功举办 谢冕先生(左五)与海子母亲(左六)及嘉宾 获奖诗人合影 (海子诗歌奖组委会提供)
03
《不死的海子》序
谢冕
这颗彗星的陨落给人以震撼:它的陨落的时间,以及它的陨落的方式。他的一生似乎只为了发光。他把非常有限的生命浓缩了,让它在一个短暂的过程里,显示生命的全部辉煌。
生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表现都不相同。有的生命比较漫长,这种生命的展示有如一串连续的镜头,是一种缓慢有节奏的展开。我们如今纪念的这位诗人却不是,他似乎知道自己只能匆匆,他容不得如此和缓。他的一生,是一种精华的集中展示。它是彗星的陨落。全部的过程都在燃烧,燃烧成一道发光的弧线。燃烧,而后熄灭。它的熄灭是猝然的,是惊雷和霹雳的闪爆!
大学时代的海子,后排右三。翻拍自《不死的海子》
因为在有限的时空里有着强烈的电闪般的燃烧,所以这颗星辰的陨落留给人们以久远的思念。当然,在这思念背后,是对一种才华的敬意。充满才华的诗人消失了,但人们依然思念这种才华的闪光。不论采取任何一种方式,人的生命最终总要消失,而艺术的生命却因才华的闪光而得到延续。这种延续的长度是与才华的积蕴成正比的。
1999年 海子离世十周年 崔卫平女士主编的《不死的海子》纪念文集
这位诗人来自深厚而贫瘠的大地。他和大地上的村庄、村庄周围绵延的麦地血肉相通。他的一生都在用饱含汁液和水分的声音,呼唤这生长了谷物和生命的大地。他关于土地和土地上的生命的歌唱,有着绵远而浩瀚的背景──那里闪耀着人类高贵心灵的光芒。这位现代诗人是如此地心仪于那些古典的诗魂:屈原、但丁、莎士比亚……他宣称要接续那些伟大星辰创造的史诗传统。这种宣称无疑是庄严而凝重的。
星辰在天空的燃烧和最后的消失是激动人心的。那一道弧线是一个永恒的记忆,但却更像是一个悲痛的预告。它预告着一种文化精神的终结。从那以后,像这位诗人这样对于伟大史诗刻骨铭心地景仰、并以自己不懈的努力实践这种理想的境界,仿佛是随着那弧光的消失而消失了。90年代似乎是一个拒绝的年代。人们愈是想念这位诗人毕生的追求,就愈是因他的缺席而痛感某种近于绝望的匮乏。
与友人游览颐和园。左一。来自网络
诚然,作为过程,这诗人的一生过于短暂了。他的才华来不及充分地展示便宣告结束是他的不幸。但他以让人惊心动魄的短暂而赢得人们久远的怀念,而且,愈是久远这种怀念便愈是殷切,却非所有的诗人都能拥有的幸运。这不能说与他的猝然消失无关,但却与这位诗人对于诗歌的贡献绝对有关。他已成为一个诗歌时代的象征:他的诗歌理想,他营造的独特的系列意象,他对于中国诗歌的创造性贡献──他把古典精神和现代精神、本土文化和外来文化、乡土中国和都市文明作了成功的融合,以及他的敬业精神、他对于诗歌的虔敬。
海子以后,还有什么让人长久谈论并产生激情的话题?我们无疑是在满怀疑虑地期待着。
来源:选自《不死的海子》
谢冕,福建福州人,1932年生,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文艺评论家,诗人,作家,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名誉委员,《诗探索》杂志主编。谢冕先后出版了《文学的绿色革命》《中国现代诗人论》《新世纪的太阳》《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1898:百年忧患》等专著十余种,另有散文随笔《世纪留言》《流向远方的水》《永远的校园》等多种。
声明:转载此文是出于传递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来源标注错误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请作者持权属证明与本网联系,我们将及时更正、删除,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