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朱梅馥夫妇(右)与黄宾虹、宋若婴
作为艺术评论家的傅雷,对上世纪中国画有着独到的见解。在他诸多批评与指摘中,独对黄宾虹的画钟爱有加,对其作出了高度的评价:“黄宾虹是集大成者,几百年来无人可比,是古今中外第一大家。黄宾虹先生如果在70岁去世,他在中国绘画史上会是一个章节;如果80岁去世,他会是一部书;如果90岁后去世,他就是一部大辞典。”二人的交谊佳话为人称颂,在现代美术史中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
傅雷与黄宾虹的交谊 文_王中秀
傅雷、黄宾虹的交谊始于1943年。此年,他们一个35岁,一个80岁,一个在上海,一个在北平,此后虽有会面,寥寥数次,匆匆数日而已,直至黄宾虹去世,他们的交谊都体现在他们论学书里。已发表的傅雷给黄宾虹的信有一百多通,而黄宾虹给傅雷的信仅21通,至少两倍于此的信,受“文革”的洗劫不知下落。
这是现代人心中一个永远的痛。
纵然如此,从现存的论学书里,我们也不难看出它们的现代价值:他们的讨论几乎涵盖了中国画学最重要的命题,即中国画的现代再生。
有论者说是傅雷发现了黄宾虹。这话对了一半。确切地说,应该是他们都各自发现了对方。
1945年12月27日傅雷致黄宾虹手札
导致他们交谊的,纯属偶然:傅雷在表姐顾飞那里看到黄宾虹给顾飞的信和画。然而偶然的背后蕴含着必然:傅雷寻求中国画出路的意欲与黄宾虹的探索之路在当时都属“另类”,两者轨迹的相遇并不突兀。
从傅雷方面言之,欧游归国后,对中国画坛现状异常失望和不满。这种失望和不满在其《我再说一遍:往何处去?……往深处去!》一文中:
幽闭在因袭的樊笼中的国画家或自命为前锋,为现代化的洋画家,实际上都脱不了模仿,不过模仿的对象有前人和外人的差别罢了。
傅雷不愧为“傅雷”,真是目光如炬,一针见血。该文以下面的话作结:
艺术应当预言,应当暗示。但预言什么?暗示什么?此刻还谈不到。现代的中国艺术家先把自己在“人类的热情”(passion humaine)的洪炉中磨炼过后,把东西两种艺术的理论有一番深切的认识之后,再来说往左或往右去,决不太迟。在此刻,在这企待的期间,总而言之En attendant,我再说一遍:往何处去?往深处去!
这是傅雷1933年写的。
傅雷致黄宾虹书信
从黄宾虹方面言之,他来自传统,经受1920年代文艺新思潮的洗礼,找到“东西两种艺术的理论”相通的蹊径:不求形似,追求神似和内美。他在国学专科学校的《中国画的认识》演讲里说:
中画与西画,若造极诣,其理相同。中国画家与西洋画家至于互相非诋,盖皆未能达其最高峰。并推之世间之理,九流百家之道,纷纭错杂,然考核其真谛,莫不殊途同归。
这是黄宾虹1936年说的,与傅雷三年前写的,异曲同工。
无怪乎傅雷第一通信说“比岁常在舍戚默飞(顾飞又名顾默飞)处,获悉先生论画高见,尤为心折,不独吾国古法赖以复光,即西洋近代画理亦可互相参证,不爽毫厘。所恨举世滔滔,乏人理会,更遑论见诸实行矣”,接到信的黄宾虹要如获知音,“回环再四”了。
黄宾虹致傅雷书信
长期以来,人们将黄宾虹定位于“传统画家”,这是错误的。黄宾虹从传统里来,但他不复再是“传统画家”所能樊笼的了。正如傅雷在上述论文里说的:“现代的国画家所奉为圭臬的传统,已不复是传统的本来面目:那种超人的宁静恬淡的情操,和形而上的享乐与神游(évasion d’ame)在现代的物的世界中早已不存在,而画家们也感不到。”在傅雷眼里,黄宾虹的“传统”已经不再是本来面目的“传统”了。
《观画答客问》是傅雷解读黄宾虹绘画的力作,得到黄宾虹本人认可。此文写于1943年,至今时隔70个春秋,其间风风雨雨,历经时局变幻,社会审美意识嬗变,傅雷的解读和评骘,依然熠熠发光。它已经成为论述黄宾虹艺术的典范,走进黄宾虹艺术世界的津梁。
笔者在解读该文时,曾写道:
文章开门见山地提出黄宾虹绘画“山不似山,树不似树;纵横散乱,无物可寻”的问题。数百年前的明代画家恽向(香山)就有“须知千树万树,无一笔是树;千山万山,无一笔是山;千笔万笔,无一笔是笔。有处恰是无,无处恰是有,所以为逸”(据《南田论画》)的名言,与“描头画角”的画风相抗衡。据画史云,董北苑(源)的画近看无物象可寻,远看则山水树石村舍灿然。
黄宾虹 1922年作《仙山楼阁》设色纸本
傅雷在这里便引用董北苑的典故,说看黄宾虹的画要远看。值得注意的是,他还举了“西欧名作”为例。在傅雷给黄宾虹的信中,多次用西方现代绘画来类比黄宾虹的作品,以论证中西绘画精神并无二致。与此有关的如:“先生所述董、巨两家画笔,愚见大可以说明吾公手法,且亦与前世纪末叶西洋印象派面目类似(‘印象’二字为学院派贬斥之词,后遂袭用),彼以分析日光变化色彩成分,而悟得明暗错杂之理,乃废弃呆板之光暗法(如吾国画家上白下黑之画石法一类),而致力于明中有暗、暗中有明之表现,同时并采用原色敷彩,不复先事调色;笔法亦趋于纵横理乱之途,近视几无物象可寻,唯远观始景物灿然,五光十色,蔚为奇观,变幻浮动,达于极点。凡此种种,与董北苑一派及吾公旨趣所归,有异途同归之妙。”
黄宾虹自评他的山水画“与古人无一似者”,唯一能将它们与古人联系起来的是“笔墨”与“笔墨精神”。傅雷的笔锋自然转到这一点上。他说画之优绌并不以远观近视为分:“观画固远可,近亦可”,“远以瞰全局,辨气韵,玩神味;近以察细节,求笔墨。远以欣赏,近以研究。”
黄宾虹 《左湖右岭》
频频出现在傅雷论学书里的中西画学的伦比,正是黄宾虹后半生所全力关注的。和黄氏中西画学探索相关学者有日本的泽村专太郎,美国的白鲁斯(Edward Bright Bruce),法国的马古烈(Georges Margouliès) ,意大利的萨龙(Carlo Zanon),德国的孔德(Victoria Contag),美国的德里斯珂(L.C.Driscoll)等,可参见拙编《增订黄宾虹年谱》,此处不赘。
傅雷晚年致刘抗信里再次提到黄宾虹,给予“傅雷”式的最高评价:
宾虹则是广收博取,不宗一家一派,浸淫唐宋,集历代各家之精华之大成,而构成自己面目。尤可贵者他对以前的大师都只传其神而不袭其貌,他能用一种全新的笔法给你荆浩、关同、范宽的精神气概,或者是子久、云林、山樵的意境。他的写实本领(指旅行时构稿),不用说国画家中几百年来无人可比,即赫赫有名的国内几位洋画家也难与比肩。他的概括与综合的智力极强。所以他一生的面目也最多,而成功也最晚。六十左右的作品尚未成熟,直至七十、八十、九十,方始登峰造极。我认为在综合前人方面,石涛以后,宾翁一人而已。
在同一信里,傅雷以其“数十年来看画水平”,将近代国画的代表人物的头衔给了两个人:齐白石和黄宾虹。这又是“学术问题六亲不认”的傅雷特色。
黄宾虹 《深厚华兹》
记得小时候读过法国作家纪德的《窄门》,说的是上天堂的门是窄的,具体情节都忘了,只记得题目两个字。进入美术史的门也一样,不是每个披上个“大师”披肩的画家都能进入的,何况代表人物。看今天,连写张楷书都要铅笔打样子的“大师”便可知道当下画坛现状了。明四家,清六家,近现代画家多如过江之鲫,傅雷抓住两个。
傅雷与黄宾虹的交谊,不仅仅是则画坛“佳话”,它更是研究近现代美术史的宝山。
他们的论画书,在今天依然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是弥久弥深知之不尽的文献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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